另类英雄






一个队员走过来问:“金先生,宝义小姐把表带走了,现在几点了?”

“差十分十点半。”

那伙人从茶棚后边出来,沿着河堤向金钢桥摸过去。金善卿跟在最后,看明白了,他们一共七个人,四个人握着大枪,另外三个手里是斧头、棍棒之类的东西。

这件事真有点开玩笑,可他们就这么干了。金善卿从未开过枪,沉甸甸的柯尔特拿在手里很不得劲。离桥头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前边的人停了下来,伏在河堤上,回头问:“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差一点儿。”全仗着这一段河岸没路灯,要不,桥上的新军大老远就能发现他们。

金钢桥头上平日里只有两个巡警把守,上一次起义失败后,这里用砂包堆了个工事,换上了四个带长枪的新军。

“他妈的,怎么多了两个人?”前边一个队员低声道。隔着不远,金善卿也能看清,桥头上有六个士兵。他想起来,准是总督府的堂会要散了,官员、眷属们要回家,街上自然加派岗哨。

有人从他身后摸过来,吓了金善卿一跳,手里的枪险些走火。扭头一看,先是看清两只细细的小眼和一脸皱纹,再一定睛,认出来了,他妈的是老吴,拖着枝大枪,笑模笑样地冲他点头说:“金掌柜的,生受您了,饺子别提多香了,家里人对您老感激不尽。”没等他回答,又爬到前边去了。

一时间,金善卿觉得这二十多年白活了。他一向自诩从未看错过人,这一次真是瞎了眼,让这几个小子给玩了。

一排枪声猛地在他耳边响起,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再看,桥头上的士兵倒下两个,剩下的四个士兵有两个扭头往总督府那边跑,另外两个一边向这头射击,一边往工事后边跑。

老吴猛地跳了起来,瘦长瘦长的身子像好大个靶子,叉开双脚稳稳地站在河堤上,平端大枪,啪啪两声,那两个士兵便扑倒在工事边上。老吴放下枪,回头冲金善卿一笑:“金掌柜的,打兔子的枪法,您老还看得入眼么?哈哈。”

金善卿有些佩服起马有财,这个战术很高明,清军的兵力大都在河北,只要把守住金钢桥,桥南边只有些卫队。

轰地一声巨响,红光映天,总督府附近发生了爆炸。

“攻进去了,太棒了。”没枪的队员此时已抄起了岗哨的枪,躲在工事里边,枪口对着河北,回头往南看。“总督府的后墙一准给炸塌了。”

金善卿问:“马有财在哪?”

“他领的那一队专打总督府的大门。”正说着,总督府的辕门前也响起了一声巨响,声音不如方才的响亮,想必是手抛的土炸弹。

照眼下的情形看,说不定还真让马有财给蒙着了,兴许就能成事。他心下琢磨着,万一马有财占了天津城,他怎么跟南京临时政府打马虎眼,至少也该替马有财说几句好话才像人,于是,便蹲在工事里点上一颗烟。

“寻一根抽抽。”老吴蹲在他旁边,伸过手来也拿了枝烟点上,一下子嘬进去大半根,“好烟,么牌的?”

镇反干部:我听您说是初三见到的宝义和金善卿,初五暴动,但其他人的交代材料中说,从你们见面,到暴动,不是经过了三天,就是四天,这里边时间不大吻合。您看这?

马盛:肯定是他们记错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镇反干部:不是我们不相信您,从多方面的材料来看,金善卿在这几天里的活动互相冲突,还有不少别的事,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那么多事,我们琢磨着,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诡秘的东西?

马盛: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金善卿这个人,表面看起来还算规矩,其实神出鬼没,净干些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9

马有财听到总督府的后边炸响了,心下一喜,从衣襟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枝柯尔特,一枝勃郎宁,只两枪,便把被他拉住闲扯的两名岗哨撂倒在地。听到枪声,散在四处的队员们都冒了出来,每人一枝手枪,一枚土炸弹,向总督府门前冲过来。

许是暴炸让守卫在门前的十几名卫兵有些慌乱,但看到拿着武器向他们冲过来的北方革命总队,这些人即使是出于自卫的本能,也立即端枪射击,革命党当即倒下了两个人,新军和门前的官员、轿夫也有几个被子弹击中。

三十几个人攻打总督府的正门,是有些个冒险,但马有财认为,选的这个时机有把握,来道贺的官员、眷属正是告辞出门的时候,马车、轿子一片乱乱轰轰,枪声一响,这些人有的回身往总督府里跑,有的沿着大街四散奔逃,也有的女眷被仆妇丢下不管,独自坐在地上大哭……

门口站班的门丁和卫队,急忙退入衙中,企图掩上大门,一颗土炸弹丢过来,两扇大门轰然倒地,总督府便大门洞开了。

“一位老爷也别放过,都抓起来。”真正跟总督知近的大官都更衣换上了便装,不像州府、知县、佐杂们得翎顶辉煌地支应着,得仔细辨别。

冲入总督府,并没有遇到抵抗,卫兵们都逃散了。马有财心下暗喜,真乃天助我也。

总督府是座五进的院子,大堂与客厅很快就肃清了,抓住的官员都被集中到西花厅内,其他的丫环、仆妇们都不见到踪影,卫兵只有死在地上的几个。

让马有财感到不安的是,院子后边方才响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此时却没了动静。他在正面的进攻并非主力,主要的战斗人员和大枪都放在了总督府的后面,后花园的院墙被炸开之后,便可杀进府来,从背后击溃府里的卫队。

北方革命总队强于其它革命组织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成员在本地下层有极广泛的基础,各大衙门、宅院中都有他们的人当仆人、厨子、门丁等等,即使没有内线,送煤、送柴、送水、送菜的人们也能在里边进出,所以,总督府的防卫情况他非常清楚。根据今天早上的情报,这头两道院子里至少也应该有二、三十名卫兵才是,都到哪去了?

第三进院子的大门紧闭,这倒不是难题,一炸就开。第三进院子是总督的签押房和内客厅、书房所在,第四进则是内眷们住的内宅。宅院的西面有一条夹道,直通后面三进院子,第五进院子里一大半是后花园,另一部分是车房、马房和厨房,当然还有后门。从夹道进去,可以直接攻进后面的两进院子,此时另一队人马应当攻进府内,至少也应占领了后花园,并控制住后门,以防陈总督从那里逃跑。

受伤的队员被搭进了门房,有两个人已经当场死亡。这是革命必需的代价,马有财还没有时间表现出伤痛。他留下一半人守在前院,亲自带领十几个人,打算从夹道中攻进去。

那些卫兵怎么不见了?后院又响起一串暴炸声,紧跟着就是一阵紧似一紧的枪声,突然间,又没了动静。

夹道中有一个带门楼的二道门,没有门槛,以便于进出车马。马有财当先带领众人摸入夹道。后院的枪声已经很稀了,想必同志们得了手。

他向后摆了摆手,低声道:“小心撞上自己人,开枪前先看清楚了。”自己人要是在这院中火拼出来,倒让新军捡了便宜。

二道门吱呀呀向两边一分,马有财带领队员伏在墙边。门里火光一闪,像是雨夜中的闪电,很不整齐的一排子弹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好像还挺高。因为看不清门里有没有工事,马有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队员们也没有放一枪。子弹太宝贵了,不能轻易耗费。

门里的人显然是心惊胆战,又几排枪打出来,就更不像样子了,子弹有的高得将房檐上的瓦都打了下来。乘着枪声一停,马有财向后挥了两下手,身后两个身影便冲了出来,一阵枪响,其中一人给子弹打了个跟头,却又歪歪斜斜地冲了上去。

轰然暴响,砖瓦碎石四射,门楼塌了下来,那两名对员想必是死了。

出发之前,总队中共有八个人抽到了“死签”,他们是其中的两个人——这是从本地民间组织的决斗中继承的一种方式,抽到死签的人必须首先执行必死的任务,他们死后,他们的家庭将得到组织慷慨的照应。

暴炸冲起的尘土尚未落下,马有财大喝一声,当先冲了上去,紧贴着墙根,……

河北的新军终于出现了,在金善卿向队员们敬了第二圈他那名贵的纸烟之后,但只是聚集在金钢桥的北头,探头探脑地,并无意进攻,看起来极似是没有长官指挥。这是马有财指挥天才的第一次体现,在他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战斗中,也曾多次体现出这种战术上的“先验”判断——今夜长官们都在总督府听堂会,吃喜酒。

队员们把大枪架在沙包上,向北岸瞄准。

“先别开枪。”金善卿向左右分别说了一句,“他们不像要冲过来,省着子弹。”

自作聪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受罪,昨天完全可能给他们更多的弹药,白送给他们也行,省得现在着急。金善卿知道自己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而且不分时间、地点,他想:还是自己有问题,总是把他们当“穷人”,忘不了这一点,才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

老吴也跟着说:“金掌柜的说得对,别逗弄他们,让他们先咂摸咂摸滋味,等想明白了,说不定就天亮了。”

“咱们有多少子弹?”金善卿忍不住要问。

“来时一枝大枪三十颗子弹,打死的四个小子身上有一百来个,差不太多。”老吴对他那打兔子的枪法挺自信。

对方要是进攻,可以躲在铁桥的钢梁间向前运动,不是毫无遮挡,这样,防守起来就更加的费子弹。

河对面的新军一阵骚动,向两边一分,退了下去,闪出几辆马拉轿车,也调头回去了。

“总督府里的情况你们清楚么?”金善卿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清楚得不得了。”老吴又蹲下来点烟。

“北京的客人今天到了么?”

“哪来的北京客人?没有。”

糟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河对面来的应该是袁世凯的亲信大将王怀庆,破坏革命党滦州起义的主谋,杀死施从云的凶手。左莲舫左师爷前天无意中跟他提到,说是袁世凯为了拢络陈夔龙,初五派王怀庆来颁赏,许是他晚了,没赶上下午来天津的车,坐的是夜里十点钟路过新车站的去奉天的车。

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王怀庆不是个好对付的。

当新军再次从桥头露面时,已经是端枪在手,排成两个单行,紧贴着桥上纵横的钢梁,向河南移动。河北把守新车站与比国电灯房的士兵,加上巡警道的巡警和探访局的暗探得超过两百人,凭他们几个人,根本就守不住。

不过,第一排枪过后,桥北倒下三五具尸首,新军便退了回去。回头望一眼总督府那边,倒是清静得很,连枪声也没有了。金善卿举起手枪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了。

新军的第二轮冲击很有组织,有的蹲着一点一点往前蹭,有的干脆在桥面上爬,两岸边一拉溜几十杆大枪打掩护,子弹雨点一般泼将过来。

金善卿的那顶青缎小帽给打飞了,可惜上面那块羊脂玉的帽正,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值百多两银子。伸手一摸头顶,像是被烧红的火筷子烫了一溜沟,断了不少的头发。

好像总督府那边的枪声也激烈起来。但老吴的大枪就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劲地响,震得他耳朵发木,对自己的听力也就不大信任了。

咚的一声,金善卿身边倒下一名队员,手脚抽搐,额头上冒血。他扯了扯老吴的衣角,没动静,又扯了扯。

“干啥?”老吴的声音很大。

“老吴大哥,咱们是不是也学他们的样,把桥扯起来?”金善卿知道这主意想晚了。

“干么不早说!”这真是个好主意,队员已经死了一个伤了俩,子弹显然是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你跟我去。”

就在这时,第二轮进攻终于给打了回去。

海河上三座可开启的铁桥,只有法国桥是用电葫芦开启,金钢桥与金汤桥都是手动的,很是费劲。而且,启动铁桥的绞盘在桥下,推动绞盘便能带动平衡锤,将桥升起来,只是,绞盘前边没有一点遮挡,对岸如果有枪法好的人,一枪便可以把开桥的人打死。就算是新军都是笨蛋,但打过几排枪来,总也得有个三两颗命中。

老吴一个人蹲在桥边一段短墙后边,用枪掩护,金善卿与另一个队员爬到桥下推绞盘,工事里的队员监视桥面。老吴的命令是,不许轻易放枪。

下到桥下一看,金善卿心底咯登一下子,锁住绞盘的是一把笨得可笑,也牢固得可怕的德国铁锁,金善卿的恒昌洋行有独家经销权。没有钥匙,这就是个毫不通融的家伙。

“锁匠,过来。”同行的队员从工事里叫来一人。“麻利儿的……”

锁匠从辫子里摸出根铁线来,弯了两下,又沾些唾沫,便动手开锁。桥面上枪声又起,听起来,显然河南岸的火力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