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金善卿心中清楚得很,对宝义,劝是劝不住,只能顺着她的脾气来,等什么时候她玩腻了,再找个别的玩意一引逗,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引开。所以,二次来拜庄大师,宝义也兴冲冲地跟了来。今个她的打扮越发地特别了,头戴白狐与火狐两嵌的暖帽,压着一条油松的大辫子,身上穿件白狐出锋的皮袍,雨过天晴的缎面,可说是男装女样,在天津卫应该是独一份。要说有一点点特别,是皮袍的腰身宽了一些,这不是裁缝手艺潮,没显出她的小蛮腰来,而是特意做成这个样子,好藏她永不离身的那把柄嵌珍珠,火力威猛的柯尔特手枪。

“小姑奶奶,您了进门少言语,别净往外冒楞话。”在花园门首,金善卿再次叮嘱宝义,不过心中最隐密之处,却隐约想让宝义把这里边的烂事给搅黄了。

“我不开口就成了吧。”宝义理了理散出来的鬓发,娇嗔道。

两人近半个月来共了不少事,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没得说了,可是交情归交情,顶不了脾气,宝义这大小姐的脾气是天生的,再加上好侠义,有胆量,嘴上没把门的,让金善卿不知道如何相处是好。

客厅里,庄大师正陪着个客人,把双方一引见,这位是金掌柜,这位是老邝,俩人拱手一揖到地,互道久仰,其实根本就没听说过对方。金善卿仔细一打量,见老邝面上的皮色如三晒的黄酱,颧骨高耸,眼窝如洞,里边闪出来的两点晶亮的光让他觉得不舒服。这也是个广东的江湖人,他心中暗道。

“邝老爷在哪高就?”金善卿对在庄大师周围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放松。

“教书不会,做买卖不会,也就是四处游荡,虚掷韶光而矣。”老邝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摇摇头,闪出条鼠尾般精细的小辫子。听这话头,依正常的判断,他若不是个家有余财的少爷,便就是个身上带艺的江湖人。金善卿却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上没有富人的慵懒,一团精气神凝聚在咬肌和双肩上,这只能说明他必定是个惯闯江湖的老手。

庄大师发现了两个人在较劲,便打着哈哈道;“老邝也是初到贵宝地,谋点事情做。可我是帮不上忙。日后若有难处,你还得多关照。”

金善卿没有接这话茬,他的心中还有一点别扭。此时南方临时政府正跟袁世凯谈判,从报纸上看,这两天就要出结果,大清国是完了,关键是今后谁当家。武昌一闹革命,全国各省的督抚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地闹独立,有真有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各保禄位,窥测时机,满洲人失掉的天下,这回不知道该轮到哪位八字好的朋友手里。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忙活,就革命党自己替大家伙儿忙活,不上算。这事先撂一边不说,但是,没来由地为了闹革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亲戚、朋友都搭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还是应该拉表舅一把才是。

起初,宝义的目光完全被庄大师吸引住了,如此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相貌,确是引人注目,同时她也没有忽略老邝的存在。这是一个杀手的本色,她暗自夸讲自己。

而老邝眼中的那两点光,也一直在跟着宝义转来转去。

“庄先生,在下年幼无知,说错话您还得见谅。”她觉得大师这称呼太别扭。“我不明白的是,人凭法术就能生财,是不是有些幼稚?”她是在德华学校受的最新式的德国教育,对庄大师的这一套自然有所怀疑。

“宝姑娘有所不知。”庄大师以为宝义姓宝,其实她姓赵,但她最喜人家叫她宝姑娘,好似可比薛宝钗一般的人品和干才。“法术一事不可轻谈,此事远非凡人可解,更加亵渎不得,仙人长年独处,性情怪癖得很,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十分的小性,睚眦必报,所以,讲话要小心才是。”

庄大师一点也没有露出吓唬宝义的意思,语调平和得很,但让人听起来却毛骨耸然。“仙家妙用,常人可以不解,也可以不信,这是常情。你想想,要是天下人都信了仙家事,全都修炼得陆地飞升,到天上仙宫中过好日子去了,那天上是不是就太挤了,哪容得下这么多仙人不是?就算了只成个地仙,长生不老,那人世间得多出多少老夫这般的老怪物。”这话又像个笑话。这才显出庄大师的“缸口”活好,软一句硬一句的,让人抓不住话头,有别扭只能咽在心里。

宝义轻轻咬着嘴唇,呼扇着一对大眼睛,像是极认真的样子,只有金善卿知道,她正琢磨坏主意呢。

庄大师的话头却抢在前边,道:“宝姑娘面带玄色,”说她脸色浅黑。“卧龙藏珠,”眉毛里有一颗黑痣。“鼻狭而挺,口方而丰。”鼻子是非中土式的窄高鼻梁,嘴却没来由的大了些,嘴唇还厚。“此乃凡间福泽之像,却无仙根。”你不过是个有点福气的俗人,登仙的指望是没有了。

“你讲的这是什么?”宝义的英文、德语讲得呱呱的,但中文水平只够写封短信的,庄大师的专业术语,她连一知半解也达不到,便回头问金善卿:“他说我的鼻子、嘴怎么了?”

金善卿正好借这么个机会断绝宝义与庄大师的来往,便说:“庄大师夸你长得好看,就是不够白净。”

“你也这么看?”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金善卿没言语。气她一气,小姐脾气一发,便再也不会来捣乱了。他心道。

宝义抿起丰润的嘴唇,离开他们二人,远远地坐到另一张长沙发上去了。沙发的另一头是老邝。不一会儿,两个人便小声地聊得挺热闹。

庄大师坐到了宝义的座位,与金善卿挨得挺近,道:“金老弟,老夫抛家别业,初到北地,心中很是没底,可是领的任务又重,在孙大总统面前立了军令状的,后边的事情,还得靠老弟多帮衬。”

“您老人家言重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只是……”他很想重提表舅的事,可又无从张口,别人都舍生忘死,单单他为了一门子亲戚就婆婆妈妈的,有些个丢“份”。

“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人人皆得而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千’也,顺天之罚而已。”庄大师的目光紧盯住金善卿的瞳仁,好似一盏气死风灯罩住了只爬上泥滩的螃蟹,口中似歌非歌地吟了一段。

金善卿立时明白了。庄大师吟的是江相派“师门三宝”之一《阿宝篇》的引言。“师门三宝”是总纲《英耀篇》,应用《扎飞篇》和《阿宝篇》。因他不是门里人,所以并没能得到这三宝,但三宝各自的“总纲”他却知道。这几句话,原是他们师门替自己行骗做辩解,然而,这番辨解,再加上眼下的政局和“革命”的背景,它对于金善卿的说服力可就太大了。人家明言,只取表舅的不义之财。表舅哪里来的不义之财?还不是表老爷在河工上“搂”来的。

罢,罢,罢!金善卿已经拿不出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反对此事了,尽管这里边他还是觉得有些个没想透。可毛病出在哪里?

3

何玉臣:和合二仙收童男、童女的事一嚷嚷开,我也就“人”了,工钱以外,也捞了十几块钱的外找。老邝看我还老实听话,就派了几个人归我管,把最大的租界,也就是英租界划给了我,让我带着他们到那边去,照旧是宣讲那套说辞。这下可好了,英租界里有钱的中国人最多,又都是老家底,财厚,家里边子孙也旺,更得在意,别让二仙收了去。可有一节,这些人的门不是轻易能登的,没有引见,三姑六婆大都进不去,何况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我们几个人分头撞了一天,也没见着几家主人,每家每户都是高门大院,门丁、仆妇成群,拦在门上不让进。没办法,只得跟老邝实说。老邝却不着急,他说时候还没到,等到了,就跟在中国地一样,他们必定出来找咱们。眼下么,暂且给你们请个人过来帮帮忙,领进门去再说。

请来的是谁呢?是一个女娃儿,宝姑娘。这宝姑娘可是个人物,一身贵公子打扮,讲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腰里的大洋钱鼓鼓的。她一见面就说:你们几个跟着我跑几天,看看门道。可是有一节,不论大事小情,都得跟我明说,有谁跟我藏着掖着,我敲断他的狗腿。

嘿,这小丫头儿的“缸口”活儿够硬。

我就是有一节不明白,这宝姑娘明明是本地土产,怎么会跟个广东蛮子混到一处?她不缺钱,手上一个翠搬指就得值几千,身上的大毛皮袍一天一件不重样,想想看,其中必定有缘故。为么这么说?我告诉你,这姑娘好打听事,不过半天,老邝带着我们干的这些事,她都打听明白了。还跟我说,叫我多留神,多打听事,而后讲给她听。

您还别说,这宝姑娘就是有能耐,租界里大大小小的宅门,她不认得三百,也得有二百六七,七姑八姨六舅母这些亲戚不说,更多的是同学、朋友和洋教青年会的同道,凡家里有小孩子的,都把红鸡子给送到了。她还出了个好主意,扯了一匹大红绸子,裁成小块,各家各户,每个孩子送俩红鸡子,都用红绸子包着,又体面,又贵重,当然,赏钱也多,多数是三毛五毛,也有给一块银洋的。这么着,我们的外快就更多了。可有一样,那套说辞她从不讲,都是我们白话白,倒把嘴皮子给练出来了。

奇怪的是,这宝姑娘对我是特别的好,每天送完了鸡子,让我们自己分了赏钱,她总是把我留在最后,三块两块的银洋赏我。倒底是为么?当时我可是不明白。反正不会是看上我了。跟了她十来天,我发了百十块钱的财。足够我在河东地道外买了两间小房,娶了个外路媳妇,正经八百地过日子了。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多礼拜,鸡子就不用我们送了,为么?这会儿,租界里有孩子的人家都追着我们“求”“仙果”了。也不知这是谁给取的名,还真好。你听听,“仙果”,多有味!多勾人!宝姑娘一看忙不过来,没别的,租房子开店,开张舍“仙果”,还说呢,这是为天津卫的童男、童女造福。但是,这一舍,鸡子的挑费就大了,有孩子没孩子的,见天都来领一个,还没有赏钱。跟着我的那哥几个不开眼,分不着赏钱,时不时的就有闲话。我不跟他们掺和,宝姑娘见天还是论块地赏我。那几个,见没油水都又跟着老邝跑了。

这事难不住宝姑娘,她让我找来几个“发小儿”的弟兄,每天由她管饭,大饼卷酱头肉,还给开一块钱的工钱。就这么着,这鸡子一直舍到“行香”迎仙童……

庄大师第一次开坛,金善卿竟然在那里见到了表舅的爹,他的表老爷。表老爷老当益壮,家中已有五房姨太太,前几日又从昭云书寓接了位红姑娘出来当老六。他早听说,表老爷近来投在生意上的大笔钱财,损失了不少。即使像当铺之类的生意比较稳定,也因为局势不稳,人人都在抵押财物,变换现洋,周转资金就有点不灵了。

这天,金善卿临时弄了件青洋布的一裹圆穿在身上,似模似样地捧着拂尘侍立在法坛旁边,心中默记着在广东时一位江相派的大师爸给他讲的“做阿宝”的程序。“做阿宝”是江相派骗术的总称,其中诸多的骗钱手段往往匪夷所思。与表老爷同来的除了表舅,还有两位富商模样的人,衣装阔绰,但仔细一看他们二人那游走不定的眼神,便知道他们也是做手,“一哥”只有表老爷与表舅二人。“一哥”这种称呼大约源于广东鸟语,大是难解。

庄大师一举手,一投足,沉稳得很,那气像着实的庄严,精心梳理过的银髯,用说书人的“贯口”来讲,是“根根见肉,条条透风……”

表老爷大笔一挥,很随意地将四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梅红全帖上。接下来庄大师的一番焚香舞蹈,可比“八佾”之舞,然后,他将全贴供在法坛之上。素云引导那四人跪在地板上默祷'奇''书''网',只有表老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满脸的不屑。

照规矩,下边的程序是“扶乩”,乩童是素琴。今日她一张清水脸,簪环尽除,也穿了件朴素的青布一裹圆,很是虔诚的样子,春风剪水的眼神也收敛了起来,睫毛下垂,守着“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法理。

金善卿在另一边与她一同扶着乩架,一支木笔悬在沙盘中央。

“扶乩”这东西也叫“扶鸾”,据说是万应万灵,眼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少说也有一半信服这东西。金善卿早先只听人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当乩童亲手来做了。他只是奇怪,要说这东西是件“腥活”,骗人的,庄大师绝不会让他这个“棒棰”上手。若不骗人,这东西怎么能写出字来,而且还合辙押韵?

庄大师亲手焚了三道黄表纸画的符,纸色金黄,笔画如朱砂般殷红,经火一焚,红色的符在黑色纸灰的映衬下,真真切切地现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光焰。表舅带着另外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