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宝义自打见过庄大师以后,好几天没露面。说来也奇怪,宝义没事磨着金善卿时,他还觉着有点烦,这一见不着宝义了,他又担起心事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天津卫闹新鲜事了,和合二仙要收童男、童女,宝义正跟着忙活这个了。而发起这件事的人,就是在庄大师那里认识的老邝,他没忘掉那大酱似的脸色和眼中的两点“贼光”。
这小子干的恐怕不是好事。金善卿心中暗道。江相派的手法当中,有一门叫“扎飞”,也就是《扎飞篇》中讲的东西,都是些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扎飞篇》的总纲是一样的,但在各师各门手中,具体的手法都是各有独到之密,虽可触类旁通,但绝无相同之法。金善卿记得好像有这么一种手法,就是关于建庙招财什么的,只是记不大清了,似乎这个方法必定要害人性命方能成事。
要知道,江相派的手法,不同于北方江湖人物的手法,北方“金皮彩挂”诸门,虽有使“腥”活的,但多半也有点子真能耐。而江相派使的,都是一腥到底的活。就拿表老爷看的那碗水说,庄大师自破“法术”,讲明碱水写字的“不二法门”,为的是让表老爷无从起疑,也正好引入下一个圈套——观水中仙境。其实,他的那只大碗底上,嵌着一大块水晶的透镜,碗中的水到了一定高度,便能现出透镜下边的一张小画来,无非是两座金山,两只恶鬼,唯独当事者的画像,则是现画上去的,这个没有好手艺办不成,首先要抓住对方相貌上的神韵,动手还要快捷,三笔两笔的人物肖像,让透镜折射出来,还真得一望便认出是谁。庄大师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就是干这个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恰好给表老爷腾出空来想心事,也好让表舅催逼他,两头夹击,他就不容易清醒过来,好接着往下挨骗。
但这和合二仙又是怎么档子事?金善卿心道。
没办法,他写了封信给广东的朋友,探听此事,交英租界邮便所寄了出去,然后到华界来找宝义。他听说,宝义弄了个“行香会”,在里边当会首,拼着命替老邝忙活。
“你知道老邝是什么人,你就跟着忙活?”金善卿见面就没好气,这在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就是个江湖人么,谁不知道。”宝义开始并没恼,依旧是笑嘻嘻的顽皮相。
“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江湖人?这些你懂么?什么都不懂,你搅在里边会有很大麻烦。”金善卿自知这话说服力不强,只是勉力为之,不能看着不管。
金善卿这些小瞧她的语气,让宝义心有不快,便道:“不知道又怎么了?我在学嘛。江湖人、江湖事,不去学你教我不成?就算是你来教我,学不学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秋叶形的海兰宝石耳环,戴在右耳上,晃了晃。“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要我学那些个庸脂俗粉,裹小脚,穿裙装,我偏不……”
宝义一甩袖头,走了,一身公子哥的装束,晃着那只耳环。
这是他们俩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吵嘴,金善卿有些为难。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女孩子,可又没有架驭她的威仪,想要弄些手段,心中又有些不忍。
何玉臣:行香会游了两回街,大概是老邝就叫人把建庙的意思透了出来。也不是,好像是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自己个儿出的这个主意,说是和合二仙在本地没有安身之所,要想尽尽孝心都没个去处,不如建所庙,供上二仙的神像,好让大家伙儿叩拜。倒是老邝拦着众人,说是他本有建庙的意思,但得看二仙现不现法体,倘若二仙现身,照仙人的模样再塑金身也不迟。
庙址选在哪呢?我好像是说过,就在德国地再往南,挂甲寺的南边二里多地,海河边上。老邝老早就在那买了两亩地,预备着建庙的,这事我后来才知道。
和合二仙哪天现真身呢?没人知道。老邝说是得等,等二仙给他神谕,反正出不了灯节,到时他一准告诉大家伙儿,一块去迎驾,也让老少爷儿们跟着沾点仙气。这会儿没事干么呢?还是隔一天一出行香会,抬着二仙的神位满街筒子乱转。
这下子整个天津卫算是乱了套了,都知道和合二仙人要现真身,比天后娘娘、观音大士、南无阿弥陀佛还灵,没别的,有钱的出钱力,没钱的出人力,就等着给二位仙人建庙宇,塑金身了。可这庙非佛非道,又不是外洋的洋教,住不得和尚、道士、洋教士,管香火的事着落到谁身上才好?想来想去,还就一个人合适——老邝,这个庙祝非得他辛苦了。老邝说不成,他说他可以帮着天津卫的老乡亲接仙送仙,这是德行事,种得下福田;住庙看香火,少不了得经管银钱,来往一个说不清,虽说是神目如电,可坏了自己一世英名,不干。
不干哪成?这地界有钱有地位的人多,能说会道的人物更多,少不了有人出来劝,说是您老这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接仙送仙,住庙烧香是一件事,总不能会两下里做。虽说您老不是本地人,可给咱们降下真神便是无量功德。庙您自管住,香火银钱径自管着,要是怕咱们信不过您,您老跟本地做份亲,安上一份家,也算是本地女婿,自家亲戚,还有嘛不放心的?就这么着吧。干脆,大家伙儿也都没有整功夫,这建庙的事也都归您老辛苦吧,能者多劳,费心,费心。
就这么着,老邝从此在天津卫也“人物”了,整天介跟一帮子富商大贾来往应酬,准备着一旦接下仙人来,便建庙塑金身。当然了,敛上来建庙的善款也开始往他这里流了。
正月初八,天津卫的河开了。开河这么早,在本地还不多见,有么说头么?大家伙儿正寻思呢,老邝说了,仙家之事,不同于常情,想必二仙下降的日子不远矣,二仙的庙宇也可以动工了。于是,开窑场的出砖瓦,开木厂的出梁、檩、椽、桁,外加门窗桌椅板凳,绸缎庄出幔帐、桌围、椅套、铺陈,当然了,更多的是出钱,从三二十的大子,到千八百两银子,收过鸡子的人家大约没有漏空的。我估摸着,多了不敢说,老邝手里收进万把块银洋总是有的。也不一定,兴许还得多。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邝把我给找了去,就在金家窑他租住的小院里,请我吃了顿酒。他住的这个地方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好像没有人到过这里。老邝也说,天津卫的爷儿们,到这儿来的我是头一份。您老想啊,非亲非故的,他是老板,我是伙计,请我吃酒,必定是有事呀。
开头他也只是闲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没有正文,我就是听着,心里边打定了主意,任你说出大天来,没咱爷儿们的好处我是不干。怪道的是,他这院里还养着四个孩子,都是七八岁,面白唇红的着实体面,可不是老邝的种,有俩孩子一嘴的沧州口音,另个两个是河南侉调儿,着个广东老妈子看着,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老邝倒像是挺疼孩子,一人一张大饼卷酱肉,一边吃一边玩,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
5
年是过完了,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让金善卿很是替退位的孙大总统担心。头一件,有个叫白朗的人在河南造反了,听说他跟南京临时政府没关系,是自行其事,反对的是袁世凯。如今民国了,袁世凯算是民国的开国元勋,功劳之大,可以赐得丹书铁券,手中有军队,有海关,还有外国列强支持,不好斗。他派兵进剿白朗,南京那边该怎么办才好?支持哪一边?他很替孙大总统发愁。
再一件更让他头疼,是奉天、哈尔滨、吉林等处的官员反对共和,在那里大肆捕杀革命党人。听说这股风已经刮进关里,他日后的安全没有保障了。个人的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整日在租界里,华界里少来少往,避几日风头总还可以,况且他跟探访局总办杨以德有来往,花钱办事总不会为难。但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花样,才是他关心的。
接着来了第三件事,让他把整个时局想明白了。今天早上一起床,门房送进来一封电报,南京孙先生落款,交金善卿与庄先生同看。翻开电码本子往出一译,原来是两句不搭界的五言诗:慈母手中线,万户捣衣声。这是早有约定的暗号,前一句是要大批的子弹,后一句是备办冬衣一万套,不是棉袍,是军队穿的棉袄、棉裤。“捣衣”指的就是冬衣,若是夏装则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了。几件事往起一串,他明白了,南京临时政府这次不是更新装备,而是要开战。春节已过,大地回春,一万件棉衣赶做出来,也得三月份,此时南边暖和得很了,用不着这个,只有把军队开到北边来,才用得上这批冬衣。
这事不对呀!若是三月份才把冬衣赶出来,怕是要耽误孙大总统的大事。金善卿发现自己很会体贴人。
再者说,就算是六块银洋一套棉裤、棉袄,正格的地道材料,这可也是一大笔银子,再加上子弹,到哪去弄?必是庄大师把他表老爷的事上报南京,让上边发下话来压他,免得他从中做梗。这笔钱要是表老爷一个人出,他非倾家荡产不可。金善卿又发现自己看事情一针见血。
庄大师看了电报,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只是一部银髯抖个不住。
“金老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他问道,倒出一盅三蒸的参汤向金善卿让了让。
金善卿摇摇头,道:“不大好办。这一笔买卖,就等于送了我表老爷一家人的性命。”该是摊牌讲道理的时候了。
“这也是老夫料事不周。”庄大师先检讨自身。“你家那亲戚是个好大言,没实话的,原先打听出来,他的家产大约有个二十来万,今个早上我方才得着消息,其中大部分买卖、宅院早就押出去了,换出现银做生意,又没赶上好时候,如今仔细算来,拢总也不过剩下个七八万银子。”
一盅参汤喝下去,庄大师点上一只吕宋烟,就着那只洋火,把电报点着,放在烟灰缸中,看着渐熄的火苗,他叹了口气,又道:“可眼下来了这道催命符,叫老夫如何是好。”
这话也是,如何是好?金善卿也没有善策。
庄大师拍拍手,素琴从楼上下来,手里托着一只磬架,悬在上边的是一只青玉雕琢的玉磬。
“莫见笑,要活动头脑,先活动身体,老夫多年的毛病。”庄大师起身,卸去长衣服,里边是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夹裤袄,推手提足,在大厅中打了一套五禽戏。素琴在一边用小木棰当当地敲击玉磬,不紧不慢的,似是给庄大师伴奏。
在金善卿这个外行看来,庄大师的身手也是相当了得,足提得高,手撑得劲,目随手转,足转腰转,动作不快也不是大开大阖,却有一番高山大海的情致。他终于咬住嘴唇,没有开口叫好。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
素琴托着磬架又上楼去了,来去与金善卿未交一言,只是丢过来一个眼风而矣,算是打了招呼。
“老弟,大丈夫毁家纾难是常有的事……”
“您不用讲了。”金善卿拦住庄大师的话头,嘴头儿又急,话讲得也快。“咱们以一万银子为限,先把军火、军服的定钱挣下来,余外的,咱们各自去想办法。”
“金老弟,英雄啊!”
走出那座奥地利式的小楼,冬日白亮亮的阳光在他眼前一晃,金善卿一跺脚,暗道:又着了这个老江湖的魔道儿。可是,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何玉臣:老邝的酒量不大行,喝不过三盅话就多了,问我说,老弟,你自己估摸着,这辈子打算挣多少钱?我说那可是没准儿的事,往大里说,万八千的不算多,往少里说,块儿八毛的不算少,得看是干么用。他问,眼下你最着急想干的是什么?我说不过是想买两间小房,娶上房媳妇,过日子呗。他问,那得几多钱?我说,没多少,二三百块就了不得了。
要说起来,那天不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时候,可却是我这一辈子头一次开窍的时候,看老邝紧一句慢一句地引逗我,那种拿钱控制人的快乐真是过瘾了。咱们远看近看,都明白,受大累的人挣不着钱,能混上几天饱饭就算是走了时气,更别说享福。看着老邝,我总算弄明白了,只有玩人的人,才能挣大钱、享大福。要想学会玩人,眼前这小子就是我的头一个老师傅。
等老邝再问我,你是打算一辈子精打细算,挣上这三二百块钱呢?还是想一下子就挣着这笔钱?我立马就明白了,这小子有事想用我。当然了,事是么事就不用问了,值二三百块钱的事,必定是缺德事。
那天我的脑袋瓜子突然就灵光起来了,一直灵光到现在。我跟他说,东家您老有么事尽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我也不图您老给我个三百二百的,只求能往长远里跟着您老,有口饭吃,在庙里打个杂么的,实在不行,杀人放火也成。我当时是真担心丢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