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与杨以德一同从餐厅走出来,又有被怀疑为叛徒的可能,一时间羞愤交加,几天来的委屈、不平一起涌上心头。“少他妈的废话,你当你是谁?老子不是你的下人,不归你管。我干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用你操哪门子闲心?”

林老板没敢答腔,跳上一辆洋车,飞也似地去了,留下金善卿一人,在利顺德门前跳着脚大骂。

“你这不是骂他,这是在骂我。”宝义天不怕,地不怕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他把嘴闭上了。

“我一直在想,奎官的事,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听说……。”幽幽的眼神,几乎让金善卿爱上她。

这年头,人都聪明过份了。啪!金善卿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宝义可千万别在这事上明白过来,要不,她得伤心一辈子。

7

初三一整天,金善卿躲在家中,哪也没去。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驾驭他所面临的这一切。铁血团、同盟会、宝义、庄子和、杨以德、奎官……,这些事情搅在一起,让一向自信的他有些个动摇。弄出这么一大堆烂事,为的是什么?于他自己有什么益处?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所有的这一切,也许正是参与革命必须要承担的义务,而且毫无报酬。

林老板一大早就打发人来送信,让他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没理会。随他们的便吧,有什么事,日后他自己会向同盟会总部解释。

下午,那人又来了,带着林老板的一封短简,说是:总公司对你近来的做法很不满意,让你即刻去一趟南京,亲自解释清楚。

这么短的地间内,他们不可能把状告到南京。这一点他心里有数。心中没底的是,这些混蛋们也许真的会向南京说他的坏话。

这不是逼着我叛变革命么?他一生气,本地口音又回来了。让他感到宽慰的是,傍晚时分,宝义来了,她目光中的幽怨也冰释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做错事,没有对不起奎官,一点也没有。”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是个有城府的人。金善卿喜欢这样的人。“杨以德控制着他师傅,他师傅控制着他,他又让我给他帮忙,所以,我让他办点小事,那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也乐意……”

这是富人的想法。金善卿一点也没有鄙视这种想法的意思,他自己也是个富人,在没有经过前些年的摔打之前,他也这么看问题。我给你一点好处,你还我一点好处,富家子弟往往如此。他甚至算不得是过来人,如今他自己办事,不也是如此么?对庄子和,对左莲舫……。

就算是奎官为铁血团做出一点点牺牲吧,谁让他入了唱戏这一行呢?

“留在这里吃饭?”家中只有仆人、厨子、园丁,没有亲人、朋友,这个年过得不是滋味。他很高兴宝义能来。

按本地习俗,正月初三是吃盒子的日子。熟猪肉、鸡蛋、韭菜馅的盒子,鲜美得很,配上香气袭人的秫米粥和暴腌的青罗卜丝,是十分可口的家常饭食。宝义祖籍宁波,虽然出生在这里,却一向没有这种口福。她许是真的爱吃,也许是心情好转,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张盒子,一小碗秫米粥,嘴上赞不绝口。

“有个算命的说,我得嫁个北方人。”宝义已经把所有的不快忘到了脑后,她的帽子丢在衣架上,马褂飞到了帽筒上。“我也觉得有可能,因为我爱吃北方的饭食。”

这是示爱?还是她天生的口无遮拦?金善卿后悔没先喝二两。

杨以德的家在二马路,戒备森严,门上背着长枪的巡警就有五、六个,应门的汉子穿着灰大褂,是个暗探,吊着一只胳膊,显然是受了伤。

“在这儿等着吧。”暗探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夹着金善卿的梅红全贴,一步三摇地进去了。

这是第一次拜访,金善卿依着官场下级拜见上官的礼节,备的是全贴。谁让他有求于人呢?在门口的懒凳上坐了一个钟头,这才给让到花厅;又等了半个钟头,门外痰嗽一声,听差的打起棉门帘。

“杨大人,”金善卿趋步上前请了个安,照足了晚辈见长辈的礼数。“晚生有礼。”

杨以德还了半礼,说道:“革命党的事,你小子还真上心。说说,打算怎么着吧。”

这话头不对,得小心些才是。金善卿想了想,道:“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庄子和跟我是没亲没故,有几个朋友赖上我了,让我帮这个忙。也是在下少不更事,竟然就答应了。您看看,这事闹的……”

“你可以不管嘛。”

“那哪成啊?说出来的话,吐出来的钉。咱丢不起那人,还不是得硬撑着?”说话间,金善卿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封袋,恭恭敬敬地放在杨以德身边的高几上。“您了多帮忙。胡里胡涂地把他放了吧,于您的官声并无大碍。”

他有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鲁莽的笨蛋,有么说么,不会转弯,也许,看在钱的份上,能起些作用。奎官那件事,一直在他心中耿耿地,很不得劲,他也就不指望他们了。

内厅门帘一挑,又啪地向后一甩,奎官走了出来。这是武生的身段,不想这个唱小旦的也有这一手。

“杨老爷,金二爷是个善人,帮帮他吧。”眼风一扫,足以惊悚四座。

眼见着,杨以德的筋都软了,大脸蛋子粉扑扑的,两眼放光。“答应他?”

“答应了吧。”纤纤玉指抚在袖头,说不尽风情万种。

“那你跟定我了?”杨以德也是个场面上的情种,在这种地方,一般不逞霸道。

奎官的眼神如媚丝,一绕两绕三绕,一抬袖头遮断眼神,遮住面容,下颏向肩外一转,粉颈在大辫子掩映下一闪一闪的。金善卿心下暗自赞叹,他的师傅老黄果然是个中圣手,经他手调教出来的人儿,自是有一番撩人心魄的手段,高明,高明得很。这些东西,穷鬼出身的杨以德绝不会了解内中底细。

杨以德身上一定是又麻又软,混身上下痒酥酥的,说不出的受用,连话音都变了,但还要“拿溏”,道:“这可不好办,上峰有命,我这等于是抗命啊。”

“那我就……,您……”面容凄惨,双肩战抖,好一似梨花初沾晨露。

杨以德急忙伸出双手,“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来呀。”

门外进来个人。

“拿我的片子,到西头监狱,把那个姓庄的放了。”顺手,他打开了金善卿送上来的红封袋。“哈哈,五千两,够大方的。”

“您留着赏人,在下告辞了。”金善卿觉得,还是他亲自去接庄子和出狱为好,这件是办得有头有尾,才显出咱的本事。

“天天跟着你的好个人儿,女扮男装的小子,不就在门外候着么?交给他办就是了。”杨以德脸上每一粒麻子都在发亮,得意的很。他对奎官道:“你去告诉那相好的姑娘一声,让她跟着去。日后也许我娶她给你当媳妇。”

金善卿不知道宝义竟然跟踪他过来。“还是我亲自去为好,也算是善始善终。”

“你这么着就不上道了。”杨以德的脸色变得甚快,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放下来了。“庄子和放走了,他是只小虾米,你可是条拐子(方言:不足一斤的鲤鱼),我怎么能让你走呢?”

“杨大人说笑了。”情况不好。金善卿意识到,自己被杨以德耍了。

杨以德一拍手,那个吊着伤臂的暗探走了进来,站在了金善卿的对面。

糟糕!金善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就是在宝义枪下逃生的那名暗探。

“认出来了吧?那就留下吧。”杨以德快活得腮帮子直颤。“北方的革命党,还有同盟会在天津的组织,你心里都有数,是吧?咱们聊聊?”

原来他是拿庄子和钓鱼。金善卿此时后悔亦晚矣。看起来,他对这里边的所有情况,全都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叛徒,绝不会出现这么被动的局面。

他好悔!

镇反干部:庄子和到底救出来没有?

金善卿:当然给放了。我这是下了多大功夫?

镇反干部:真的是你的贿赂管用了?

金善卿:那还用说?这里边奎官的作用不能不承认,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下了功夫,花了钱。这两下里加在一起,杨以德要是再不放人,一旦传扬出去,说是杨以德收了人家的银钱,wωw奇書网却不办事,他的同僚,包括他的上司,从此再也瞧不起他了。对于他们来讲,这叫作“不义”,有这样的毛病,根本就没资格再在官场上混了。

镇反干部:真想不到!就这么放了?奇怪。

金善卿:一点也不奇怪,这是大清官场的规矩,后来没人把它当回事了,但在当时,这是官员的立身之本,也可以说是大清朝维系国运的根本。

镇反干部:你呢?

金善卿:我让杨以德给关起来了。

镇反干部:什么?

金善卿:他想从我这弄出来同盟会在北方的组织情况,再有就是北方革命党的情况,人员名单等等。我根本就没答理他。关就关吧,宝义天天给我送好吃的,有酒有菜……

镇反干部:关了多长时间?

金善卿:没几天。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同盟会跟袁世凯是一家了,不放我还给我养老哇?

镇反干部:有一个问题我忘记了,那批军火……

金善卿:我把钱还给铁血团了,六万块,响当当的鹰洋,从德华银行转到他们在麦加利银行的帐上。

镇反干部:还有,那个奎官怎么样了?

金善卿:2月底,第一艘太古洋行的船开进海河,我就给他弄了张二等舱的船票,瞒着他师傅,偷运他去了上海。当然,我还给了他一千两银票,让他到了那里另置行头;又写了几封信,介绍几个朋友照应他。这一切,都是宝义当初答应他的,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镇反干部:这会儿你该老实交代了,你是不是出卖了北方革命党和同盟会,杨以德才放了你?

金善卿:呀……

第五章 不是我的生活

1

法租界中街上车来人往,条石路面上的残雪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十几家规模巨大的外国银行,正是午后交易最繁忙的时候。

宝义姑娘依旧把自己打扮成个翩翩公子,手上戴了副挺柔软的小羊皮手套,熟练地操控着亮漆的享斯汀双人马车。“注意,我这个请求可是郑重得不得了。”她轻轻地抿住丰润的下唇,长睫毛呼扇呼扇地,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金善卿舒服地斜倚在她旁边,看着她轻拉缰绳,绕开一顶八台绿呢大轿,又超过一辆中式的马拉轿车和一辆死火的汽油车,调动得那匹神骏的青缎色洋马步态轻盈。她又道:“今天是晁天王过嫁妆的好日子,你别扫兴,老去打扰我的朋友。”

金善卿绝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这里边有两重理由:一个是宝义虽然名声挺大,但他从未见过她动手,万一失手,在南京临时革命政府那边,他会显得很没面子;第二个理由作为革命者就不大好讲了,那是些私事。

他太了解宝义的性情了,他知道,马车过不了海河,她一定会换个腔调再来求他,而他仍然不会答应。

“求求你了,答应吧。”马车跑上法国桥,宝义可爱的小脑袋向他歪过来,开始撒娇,只不过这次讲的是纯熟的德语。她是德租界官办德华学校的高材生。

“不用再说了,这是组织决定。”金善卿故意把话讲得有些生硬,却又把话锋一转,道:“虽说我不能把任务交给你,但这件事里我还有一点点权力,全凭交情,我派你个后备队。”

宝义的眼风电光般向他一闪,似是并不满意,然而,圆圆的笑靥却开始忽隐忽现。

“说正经的,好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叫个晁天王呢?”这是句缓和气氛的闲话。金善卿稳稳地把握着谈话的节奏。

“我们女子暗杀团的人都有水泊梁山的名号。”

“那你叫什么?”这种趣事他还是头回听说。金善卿越发对她们不放心了,给自己取这种绰号,只能说明她们全是一帮玩孩子。

“这可不能告诉你。”

干什么非选她们?他一点也不喜欢南京临时政府的这个决定。许是她们这一阵子的名声太大了,让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人信以为真,上报了南京。他心知肚明,要细数起她们具体暗杀过谁,他还真说不上来。

晁天王的府上在意租界南边,紧邻海河,是座都铎王朝样式的大宅,却高达四层楼,这是本国人对洋玩意习惯性的改造。金善卿与宝义的马车进门时,正赶上乾宅派人来送催妆礼,门口席棚下两班吹打较着劲地闹,锣鼓、唢呐,笙管笛萧,惊天动地地响。

意租界里原本容不得中国人办红白喜事时的大闹特闹,甚至为此特别颁布了禁令,可自打去年武昌发生了暴动,天下扰嚷不安,中国的有钱人都往租界里边跑,把租界里的房屋、地皮的价钱抬高了两三倍,洋人一见有了甜头儿,对这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