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你们能够脱险真是侥幸,干活可不兴这么没脑子。”大名鼎鼎的晁天王竟然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比石秀要矮上大半头,还是一脑袋黄毛,只是那双单眼皮的小圆眼,黑洞洞的深邃得紧。她斥责石秀与宝义时言辞尖利,似是金善卿根本就没有在场,“你们俩个是要去劫法场么?若不是劫法场,带着枪到那种地方去,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你们得跟金先生学,什么时候见过金先生带着枪满街跑?”
回过身来她又殷勤地照应金善卿茶点,大大方方的像是茶会上的举止,但新娘子大红的服饰也遮掩不住她的不悦。石秀与宝义似是很怕她,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坐也不敢坐。
大块玻璃镶嵌而成的暖房建在花园的一角,高大的铸铁洋炉子里,大块的大同煤块喷发着炽烈的火焰,将洋铁皮烟囱的末端烧红了半尺。四周高大葱郁的南洋植物,在热气的逼迫之下,轻轻地晃动着叶子。如果不是气氛不佳,严冬之日坐在这里品茶,必定受用得很。金善卿端着茶盏,故作神游物外之态,借机品一品晁天王这个人物。建这么间暖房可是件极奢侈的享受,金善卿自以为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但像这样的暖房也只是存在于他的奢望之中。它的造价大约可以在租界中避静的地段买所十来个房间的小宅子,外加一两个苏州乡下的小丫头。
“金先生,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她不像她的团员们那样硬要装男人,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晁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对不起,忘了对您讲,小女子娘家姓高。”晁天王似是无意地摸了摸大红绣袄宽大的袖口。宝义知道,她的袖中一向收藏着一段铁线,长短刚够从后面勒住人的脖子。“不知道您能不能改个主意,把那个活儿派给另外一个人,石秀毕竟经验有限。小女子刚出嫁,今天带着夫婿回门,不大方便,要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去做。南京临时革命政府交派下来的活儿,我们不能轻忽。”
金善卿站起身来,理顺了皮袍坐皱的下摆,对晁天王笑道:“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恕难从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让汪洋死,因为,他跟汪洋不仅仅是个玩伴,他从心底里怀疑汪洋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只是对他眼下的所为不大理解。南京下这么个命令,其中也许是有误会。
“你可别……”宝义的插言被晁天王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割断。
“谢谢您的茶点,告辞。”金善卿面上的笑容像是刚刚谈成一笔有利可图的好生意。“不介意的话,在下还有借重她们二位的地方,让她们先跟我走?”
晁天王并未表示反对,送他们到暖房门口,没再往外送,道:“刚才忘记告诉您,劫法场的那批人,在日租界给日本驻屯军抓住了,没有一个人脱身。”
金善卿此时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晁天王一点也不招人喜欢,远不如宝义和石秀来得可爱。
金善卿:齐万成想要谋我的钱财,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我还不能就此翻脸,扯下面皮硬讨。身份所关,他是青皮,我是缙绅,要是硬碰硬,甭管钱能否要回来,我这脸面先丢尽了。所以我一点也没着急,对他说:“我就是觉着奇怪,怎么往常好好的,一下子就弄跑了这么大的两注子钱?没道理呀?你会不会弄错了?”齐万成把脑袋笼罩在一团蓝色烟雾中,含着烟杆的嘴里,口齿不清,说道:“这才叫一颗苍蝇屎,掉在油瓶里。要多巧有多巧。咱们外边还有四千多块钱的帐,十五以前还得赶紧催上来,要是再跑个一两家,这个元宵也就别过了,光等着喝西北风吧。”
喝西北风我倒不至于,可是让这混蛋平白骗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是我金某人该吃的亏。早几年金大少在天津卫那是响当当的少爷,哪一路人物不得敬着,如今混了革命党,怎么着,反倒要受人欺侮?谁想到那齐万成竟还得便宜卖乖,嘴里嘟囔着:“钱是没了,你想拿齐大爷怎么办?”
“你得把钱还上。”说这话时我有点动气。也许我还是眼力不够精到,没看清这小子是个真正的混人。只见他狂吼一声:“操你妈的我还你钱。”就把被子一甩,光着眼子跳下炕来,一手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另一只手便揪住了我的辫子。“我早就看着你小子不地道,合伙做生意,有出钱的,有出力的,鞋我跑飞花了多少只,人情、茶钱搭进去多少不算,今天你敢让我给你还倒帐,你也不在这门口扫听扫听,镇关下是干嘛的?”
许是他把我的辫子给挽在了胳膊上,无论如何是挣扎不开,就这样,让他给拉到了大街上,口中骂声不断,兼以拳打脚踢。街上的闲人像看撂场子摔跤的,围了一圈,没有人上来解劝。为什么?我明白,因为这齐万成是老街旧邻,大家伙儿都认得,而被打的人,也就是我,看穿着打扮便知道是正经人,打了白打。若是两个混混儿在街上撕掳起来,早有其他混混儿上来说和了。正撕掳着,大洋马买早点回来了。一见这场景,二话没说,撇下水壶,上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头上,一边的齐万成依旧光着眼子,对着我的胸膛、小腹猛踢猛踹。周围的闲人袖手而观,似是看春节照例上演的吉庆戏码。
与两位姑娘分手后回到家中,金善卿并不想因为劫法场的同志被捕而太难过,这倒并不是他没有同情心或是不负责任,他心里边很明白,这件事情并不是由他来主持,分派给他的任务只是打探消息,放放信号而已,有点小瞧他的意思在里边。同盟会北方支部里有些人从未把他当作革命同志,也并不信任他,所以,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边再没有责任可言了。被捕的人想必关在海光寺日本兵营里,他没有本事救他们出来,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救,这事不归他管。
所以,当汪洋找到他的门上时,他正弄个日本三弦在那里拨弄,虽不成曲调,却也有几分韵致。
“金老弟好雅兴。”汪洋宽了外边的长衣服,便抄起支曲笛来信口而吹,两个不成曲调的调子,仿佛两个互相倾慕的恋人,一点一点地靠近,渐成和谐。这是他们在日本时惯常玩的游戏,每每令日本国人惊异不已。
“多日不弄,手生得很。”金善卿突然间停手不弹了,拿着拨子在头上骚痒,心中盘算着汪洋的来意。
“你怕不是手生,而是心生。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汪洋将笛子吹完了最后一个低回的转折,说。
旧友重逢时,相对无语最让人难堪。金善卿倒了两碗茶,给汪洋推过来一碗,茶氛如烟。
还是汪洋先开口道:“这样的好盏,用来喝香片可惜了。”茶盏是定瓷中的精品,金善卿喜爱这类精巧玩意儿。“以老弟的才学、人物,又何必听命于汪兆铭呢?”汪兆铭就是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名动天下。这次暗杀任务据说是他下的命令。
汪洋点明他革命党的身份,莫非是要摊牌?金善卿未置可否。
“推翻满清,创建民国,有功有力者甚多,各成体系,各占地盘,都是为了成大业。老弟这样的干才,到了哪里,都会受欢迎,受重用。”字缝里的意思是:何必跟着汪精卫,那个人靠不住。
金善卿不想谈这个话题,问:“你为什么要到天津来?”你怎么就投了袁世凯呢?
“我想建成民国第一支真正的警察队伍,天津这个地方最适合。”大丈夫抱负得展,何必恋栈家乡?
“天津离北京太近了,不安全。”替袁世凯做事,随时有被革命党暗杀的可能。
“如今哪也不安全,革命党往北边派人,袁世凯往南边派人,都有动作,可作用都不大。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主要是目前的局面让人失望,再者说,在南边干也同样可能被暗杀。
金善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认得汪精卫?”
“打过交道。”
他跟汪精卫之间有什么事?金善卿觉得他可能接近了这件事的真相。
汪洋来也突然,走也匆忙,穿上皮袍,停在门口,沉了一会儿,又道:“来劫法场的那批人已经移交给巡警道,我能保出来,得有人安排他们远走高飞。但是,该行刑的人犯是上边批下来的,改不了。抱歉。”
“承情之至,我给上传下达。”金善卿抱拳拱手。他知道,从此双方身份明了,反倒是好相处了。
“晚上青年会见?”
“不见不散。”金善卿心里明白,汪洋故意不提暗杀的事,是给他留个再见面的余地,当今各党派中的秘密像漏勺一样,而巡警道的暗探又多如牛毛,他不可能不知道石秀这件事。
6
齐万成:我那大侄子几场热堂滚下来,身上、腿上那伤就别提了,幸亏是冬底下,若是伏天,这人早就没了,神仙也救不下来。皂班上刘头过来找我,站在门口说话,不进屋。这也是规矩,以街头好汉们来说,他属于“上角”,我是“下角”,据说是早年间有两个大混混儿套事,把天津卫的耍人儿的都邀齐了,就此两大帮分为上下角,互不往来不说,还是个解不开的世仇。就是如今民国了,不兴这个了,所以两边见面才不像乌眼鸡赛的,可仍是不亲近。噢,对了,他来提起给大侄子延医治伤的事,天冷,腿上的棒疮给冻了。他奶奶的,这年头再没真手艺人了,买身裤褂也是洋布的,衙门口打人少了,这治棒伤的大夫也没了。想当年,咱爷爷“开逛”,遭了黑手,打得多重,汪小壶的药是连洗带涂,内服外敷,好了!可这小子也不地道,受人钱财,给咱爷爷的两条断腿留了个残疾。咱爷爷是谁?找到汪小壶的医馆,言语上还是客客气气,外场的爷儿门,就得有这“缸口”,说:“汪大爷您是老江湖,总不至于给姑子看出喜脉来吧?我这两条腿今个就卖在您这儿了,您说说怎么个要法吧?”汪小壶是成名的老混混儿,天津卫耍人儿的没有不知道他的,可是,越是这种人物,越怕后生小辈来“栽”他的脸子,这个时候他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得能维持住一辈子的威名,全靠的是一张嘴,他说:“齐二爷说笑话,您了这腿金贵得紧,老夫没这么大能为承受。可盐打哪处咸,醋打哪处酸,您了心知肚明,也不必我多说。天津卫耍人儿的,提起咱汪小壶,没有不挑大拇哥的,为么?汪爷不怕事,专门和事、了事。可跟您了齐二爷,咱论不着那个,咱论的是交情。”汪小壶这套话有功夫,软一句,硬一句,让你抓不住话头发作,可又让人听着并不是一味哀求,不掉份,老耍人儿的晚年被后辈小混蛋们挤在墙角时,惯常使用这一手儿,要是真让小辈问短了,只能低头回家,一辈子也就别出大门了。
咱爷爷当时就说:“别来那个哩格棱,今天你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齐二爷要摘了你的匾。”咱爷爷这一手叫“摘眼罩”,要是当真给摘了匾,汪小壶就算是“栽”到家了。汪小壶也是好口才,道:“二爷,事有事在,不就是腿伤么?没么大不了的?气大伤身。让老夫瞧瞧。”汪小壶的话头上道,咱爷爷也就不能再明讲老混混买通他阴了自己,这是行里的规矩。汪小壶摸了半天,才说:“骨头没封口,您了就活动着了,这不,骨头错开一条缝,也就半个韭菜叶不到这么一点,可要好,就难了。要是养,三五个月过后,拄根小棍,可以慢慢走道。”这老小子真是个损人,腿脚是混街面儿的本钱,伤了腿,这生涯也就算是完了;还不如瞎上一只眼,或是少两只耳朵,那不但无妨碍,还是如同勋章般的招牌。
汪小壶又说:“要想治好了,办法倒是有,可就太难了,古往今来就一位好汉试过。”简单地说,如果咱爷爷想要两条腿完好如初,汪小壶自有办法,但是有一节,这两条腿必得重断一回,这个汪小壶帮不上忙,得他自己来。其实,汪小壶这也是当着半街筒子看热闹的人,挤兑咱爷爷,让他知难而退。咱爷爷是么人物,叫一声闪开了。举起拐杖往门前一划,打个场子,轰地一下子,看热闹的退出去半丈方圆,而后,他老人家抄起柜台上捣药的铜钵,来到门口,将两条腿架在门槛上,向门外众人拱了拱手。说声“各位老少爷儿们,上眼。”两手捧钵,干脆利落地两下,腿上两处断口,又都分开了,两只脚怪模怪样地歪向两边。当下半街筒子的叫好声,亚赛半空打了个霹雳,谭叫天来天津,唱《坐宫》带“叫小番”时的彩声,也不过如此。从那,咱爷爷的名声一夜间传遍天津卫,成了当年最红的红人儿。关下的大小混混儿也都脸上有光彩,自觉自愿地过来孝敬,还送了个“镇关下”的名号。
石秀他们几个显然是常客,青年会里的中国仆役很殷勤,茶点上得也快。一块鹰洋丢过去,这是极大方的小费。汪洋作主人也很有个样子。
“拼张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