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室的音乐





  可晴只觉得手腕一线麻痹迅速传至腋下,接着不省人事。
  醒来之前有人轻轻拍打她的面孔。
  她睁开双眼,发觉仍然在手术室中。
  她想移动头部,可是颈部以上被一只钢架镶住,四肢亦锁在床上,可晴叫起来。
  看护握紧她的手,把脸凑到可晴面前,好让她读到她的嘴唇,〃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可晴,手术第一部分已经完成,现在正进行第二步。〃
  可晴大惊,〃我的头——〃
  〃一切无恙,你放心。〃
  〃医生,医生。〃
  张医生走过来微笑,〃可晴,我们将接驳人工听觉神经线,并且试起搏器控制,你如听见,请大声回答。〃
  〃听见?〃
  忽然之间,可晴泪如泉涌。
  看护连忙替她拭泪。
  可晴知道头骨已经掀开,红色柔弱的脑组织正暴露在空气之下。
  她渐渐镇定。
  世上有几个人的脑袋接触过空气?
  她忽然说:〃我想看。〃
  看护瞄医生一眼,手术室里的数名助手都颔首,张医生终于说:〃好吧,病人有知情权。〃
  宽大的荧光屏忽然开着。
  可晴目停口呆。
  只见放大了的人脑左半球下边贴满小小有字母的标签。
  可晴惊呼:〃这些是什么?〃
  〃我们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听觉。〃
  〃每个人不一样?〃
  〃有细微分别。〃
  手术钳轻轻碰到一部分,医生问:〃听见吗?〃
  〃不。〃
  手术钳又移到另一部分,〃有无听觉?〃
  〃不。〃
  难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脑部。
  〃我们正在播放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协奏曲。〃
  〃小提琴悦耳吗?〃
  〃像有情人的声音,安抚灵魂。〃
  〃我还听不见。〃
  〃不要紧,现在呢?〃
  可晴面孔变色,她混身颤抖。
  〃可晴,听得到吗?〃
  可晴的静寂世界忽然打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她惊怖莫名,一大堆嘈吵的杂声排山倒海似涌向她。
  可晴窒息,〃可怕,可怕。〃她大叫。
  恐惧得无以复加,她用力挣扎,继而失去知觉。
  一名助手说:〃她听见了。〃
  〃医生,手术成功。〃
  〃外人以为病人恢复听觉会得立刻欢欣若狂,事实刚相反。〃
  张医生说:〃康复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
  〃准备缝合。〃
  可晴终于再次醒来。
  少屏立刻俯身看着她,〃恭喜你,可晴。〃
  〃祖父知道了吗?〃
  甄律师答:〃医生已向他做详细报告。〃
  可晴吁出一口气。
  甄律师一脸倦容。
  可晴问:〃手术进行了多久?〃
  甄律师举起两只手。
  〃十个小时?〃
  我的头,可晴举手去摸,整个头都缠着纱布。
  〃我仍然听不见声音。〃
  〃医生还没有替你接上开关,待你精神好些再说。〃
  〃我想听这世上一切声音。〃
  〃别急,一步一步来。〃
  〃少屏,你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粗暴沙哑无礼。〃
  可晴一边笑一边落泪,〃我自己的声音呢?〃
  〃如出谷黄莺。〃
  〃少屏,你对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
  甄律师也忍不住笑,这女孩的确是个鬼灵精。
  张思悯医生是几乎旋转着以探戈舞步进病房来的。
  〃可晴,我太高兴了。〃
  可晴说:〃事先说明,我拒绝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范说明。〃
  张医生:〃我并没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气。
  少屏说:〃我家环境嘈吵,我时时幻想耳朵里装开关,抗拒噪音,没想到可晴达成了我的愿望。〃
  可晴问张医生:〃什么时候开启我的双耳?〃
  〃你先休息几天。〃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
  是少屏先觉得闷,她独自乘地车到印裔聚居地,买了一身银红色沙里,穿到医院来探可晴,并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饼,少屏的花样最多,而且起码有一半不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静,看看书又一日,没有要求,亦没有抱怨。
  那天一早张思悯医生便进来了。
  〃张医生早。〃
  〃早,可晴,报上有什么好消息?〃
  〃谁会要刊登好消息。〃
  〃说得有道理。〃
  看护拆掉可晴头上的绷带。
  可晴觉得头上一凉,呵,需要戴帽子了。
  看护问:〃想不想照镜子?〃
  这次可晴点点头。
  光滑的头颅上一条拉练般的疤痕,裂缝上有钉书机痕,看上去真正诡秘。
  〃真奇突。〃可晴赞叹。
  看护替她戴上绒线帽,披上外套。
  〃来,〃张思悯医生说,〃跟我来。〃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将要发生。
  她轻轻跟在医生后边。
  张医生带她到儿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乐课,老师在指挥他们唱歌。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张医生忽然指示看护插上装置,看护把一只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睛,按下开关。
  忽然,她听到声音了。
  有点像老式收音机,带沙沙杂音,接着,她清晰地听到小孩的歌声。
  他们这样唱:〃落矶山脉,落矶山脉高耸,当你置身落矶山脉,你没有躲避之处,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声唱出来,因天真无邪,更加令人怅惘,所谓落矶山脉,不过是寻个话题,最终是问君有无将他忘怀。
  真没想到孩子们的声音会动听到这种地步,可晴触动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护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头靠在看护肩上号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声,啊,可怕,像只野兽。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来。
  看护立刻替她关上机器,扶她回病房。
  张医生轻轻说:〃可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自己慢慢试验吧。〃
  含泪的可晴忽然哭起来。
  她立刻拨电话回家。
  老佣人来接电话:〃秦宅,请问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来没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谁?〃老佣人一时没有领会。
  〃是可晴,请祖父来,我想听他的声音。〃
  〃妹妹,你耳朵医好了?〃
  〃嘘,别嚷,给他一个惊喜。〃
  〃是,是。〃
  多好,不再烦人转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声音传过来,〃是谁?〃
  可晴做不了声,她哽咽,是老了,听声音都听得出来,沙哑、低沉,可是短短两个字,其中也有权威。
  他不耐烦了,〃谁?〃
  〃祖父,是可晴。〃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你可是听见了?〃
  〃是,祖父。〃
  刹时间,他也语塞,可是,没到一会儿,老先生又恢复常态,他故意轻描淡写,〃感觉好吗?〃
  〃还不知道,正试验中。〃
  〃有空时时与我联络。〃
  可晴轻轻放下电话。
  咦,少屏这鬼灵精去了哪里?
  可晴又拨电话到公寓找人。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刚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声问。〃喂,喂?〃似刚睡醒,接着一把女声也问:〃找谁?〃
  可晴像是无意中偷窥到别人裸体一样,吓红了脸,立刻挂断电话。
  随即又觉得少屏的声音好不甜美,十分艳羡。
  她试着说话给自己听:你好吗,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发音有欠准确,哑哑地不甚动听,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来真相如此。
  看护进来笑着:〃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张大了嘴。
  〃甄律师待会来接你。〃
  话还没说完,甄律师已经兴奋地推门进来。
  〃可晴,听得见吗?〃
  他的声音像洪钟,可晴笑了。
  他紧紧拥抱可晴,傻气地说:〃好了好了,终于听得见了。〃
  可晴立刻要求:〃带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师载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头,停好车,由可晴站在安全岛上聆听市声。
  汽车喇叭、小贩叫卖、行人谈话、公路车引擎、白鸽拍动翅膀……一霎时像潮水般涌进她耳朵。
  她都听见了。
  她需要握紧拳头抗拒那声响。
  可晴觉得她甚至可以听到灰色的云在紫色天空中移动的声音。
  她抬起头,仰望苍穹。
  甄律师在一旁看着她。
  这个高挑秀丽的女孩正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种声音,面色苍白,神情温婉凄清动人,天可怜见,她终于与常人无异了。
  他真替她高兴。
  甄律师用手帕轻轻揩掉眼角的泪水。
  可晴被各类声音催眠,不想离开,她觉得晕眩,闭上双目,握紧拳头。
  〃今日到此为止可好?〃
  可晴点点头,甄律师扶她上车。
  他们回公寓去。
  少屏与保姆都不在。
  甄律师说:〃留你一个人在公寓可以吗?〃
  可晴说:〃没问题。〃
  〃凡事当心,别随便开门。〃
  〃真把我当幼儿了。〃
  甄律师离去之后,可晴扭开了收音机,逐个电台收听,又到厨房启动洗碗碟机,开大水龙头听水声哗哗,移动台凳,大力顿足,抖动被单,一拳打到枕头上……
  各种声音都叫她着迷。
  推开窗户,二楼正好看见一棵橡树,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十分悦耳。
  可晴忍不住轻轻唱: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
  这次,她没有再流泪。
  忽而听见一阵咕咕声,这是什么?她怔住,声响自腹部传来,她突然想起,这便是书中形容的腹如雷鸣?肚子饿了。
  她到厨房去做三文治,电话铃骤然响起,她吓一跳,真不习惯,马上跑去接听。
  对方说:〃小姐,我向你推销《知识泉源宝鉴大笑百科全书》。〃他滔滔不绝开始讲解。
  可晴听得津津有味。
  那推销员不相信有此好运,十分怀疑,〃小姐,你还在那一头吗?〃
  〃是,我在听。〃
  〃你会购买吗?〃
  〃我已经有一套,让我考虑考虑。〃可晴笑了。
  她打开牛奶盒子,把液体倒进杯子,所有声音都源自物质在空气中摩擦,若没有空气,世界静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她坐下翻报纸。
  嘶一声,嘶又一声。
  情绪略为平静,专等好友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正在读政治评论,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我想……离开他。〃
  有人回答这个女子:〃那么,为什么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种空虚,目前,至少有人在身边,无论吵闹、憎恨,有个对象……这种自虐是变态的,我知道……〃声音幽怨沉沦。
  可晴吃惊,谁,这是谁?
  她站起来,是收音机里的广播剧吗,是谁在看电视肥皂剧?
  对问从何处传来?
  她在公寓中四处寻找。
  都没有,屋里只得她一个人。
  然后,可晴逐间房走动,细细聆听。
  她将开关掣上声量控制调高。
  这一下子,她连楼上的脚步声都听见了。
  〃他欺骗我呢,然后遗弃我。〃
  对话更清晰了。
  〃这样做,会否遭到报应?〃
  终于,可晴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了。
  老式公寓用热水汀做暖气,往往附近有个通风口使空气流动,这个通风口自楼下一直通至三楼,声音自另外一个单位传来。
  二楼的通风口在书房里。
  照说,声音不应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拥有的并不是一双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听器。
  落寞伤心的声音再传来:〃只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为之恻然。
  她屏息静听。
  〃不,〃另一人说,〃你不会寻死,否则,你不会到我这里来。〃
  可晴忽然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了。
  他们是心理医生与病人。
  楼上竟有一所心理医生诊所。
  可晴好奇,开门走到楼下去查户口。
  果然,她看到邵也蕴医生的名牌。
  啊,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
  回到书房,她用椅垫堵塞通风口。
  对话声低沉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可晴觉得可笑,其实,她只需要关上她的耳朵,便什么都听不见。
  再过一会儿,保姆自菜市场回来了,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语问候可晴。
  可晴觉得这种关系难能可贵,也以手语回复。
  保姆到厨房准备晚餐。
  可晴坐在沙发上欣赏杯碟锅子运作声。
  少屏呢,去了何处?
  就在这个时候,门声一响,她启门进来了。
  〃可晴,你怎么出院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扑一个空。〃
  〃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呀。〃
  〃可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