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结球看著令群微笑,「你也是。」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人影走近,轻轻与令群说话。
  结球一怔,黑人见得多,可是这妙龄女子特别漂亮,她头发极短,小螺丝旋般一粒粒贴在头上,并没有留长染黄拉直学白人,穿简单合身小小白色T恤及长裤。
  因为肤色黑,要仔细留意才看得清五官,大眼大嘴,另有一番姿态。
  令群介绍她俩认识,黑女郎叫娜奥米,就在图书馆工作。
  结球个性明敏,已意味到其中亲密气氛。
  与令群交代几句,她离开图书馆。
  在走廊回头一看,只见她俩絮絮细语,结球微笑。
  这正是周令群所盼望的自由。
  回到公寓,结球与女佣两人忙起来。
  「小姐,几个人吃饭中?」
  「五个。」
  「电锅不够大。」
  「周小姐那边还有一只,你去拿过来。」
  把两尺长的鲑鱼摊开来,它冷而亮的眼睛瞪著结球。
  结球轻轻说:「对不起,我要把你的尊头切下来。」
  女佣忍不住笑。
  她不知道在办公室里,这种残酷的礼貌,天天发生:「对不起敬告阁下,公司裁员不得已将你开除」「十分遗憾,暂时无法容纳阁下般人才」……稀疏平常。
  忽然门铃一响,结球说:「你去应门,陌生人别放进来,我看住鱼头不能炸焦。」
  女佣去了一会回转,「是生面男人,说是姚医生,找林小姐,此刻站在门外。」
  唷,来了,结球连忙去开门。
  姚伟求似笑非笑站门外,拎著行李,叉著腰。
  结球喊:「多煮一个人饭。」
  女佣问:「鱼头捞起了该怎么办?」
  姚伟求鼻端嗅到油烟味。
  他笑嘻嘻说:「噫,人间烟火。」
  从未见过林结球抓锅铲,真是奇观。
  「姚医生,别来无恙乎。」
  「我睡什麽地方?」
  「呃,睡不下了,我已有客人。」结球也笑咪咪。
  他脸上变色。
  「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客,你说,怎容得下臭男打扰。」
  可怜他的一颗心又回到胸腔里,像死过翻生。
  「我来帮忙做菜。」
  他脱下西服,走进厨房,一看,「咦,鱼尾可以加冬菇清蒸,鱼身生吃。」
  立刻动起刀来。
  结球把他行李拎进房间。
  她问女佣:「三个人,怎么睡?」
  女佣想也不想,「你与小讯睡房,医生睡客厅沙发。」
  结球十分欢喜,「我怎麽没想到。」旁观者清。
  又有人按铃,原来令群回来了,带著黑女郎娜奥米。
  结球又说:「再煮多一个人饭。」
  黑女见结球原来已有男朋友,顿时释然。
  结球同他们说:「菜好了叫你们。」
  七时许,小袁与思讯也返家。
  「啊,姚医生,你大驾光临,欢迎欢迎。」他毫不介怀。
  倒是小思讯,轻轻问:「那是谁?」
  结球答:「朋友。」
  「袁大哥呢?」
  结球笑,「也是朋友。」
  思讯急了,「不不,袁大哥不同。」
  结球问她:「直升机之旅可好玩?」
  思讯形容得真好:「头发都飘飘然,我还看到日落及自由神像火炬亮起。」
  姚伟求喊:「吃饭了。」
  菜排出来,满满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桌:皮蛋,炒鸡蛋,叫做金银蛋,冬茹焖菜蔬,是金钱落地。
  「哗,过肥年。」
  娜奥米带了香槟,结球喝了很多。
  客人还没走,她已经醉倒塌在床上睡着。
  「醒来时思讯斟上一杯热茶。」
  「谢谢。」
  小思讯轻轻说:「那喜欢女人的女人找到了对象。」
  结球微笑。
  「你可是想念我父亲?」
  结球点头。
  「怪不得爸那样喜欢你,一直叫我向你学习。」
  半晌,结球抬头问:「姚医生呢?」
  「帮女佣洗碗,一个医生,肯煮肯洗,原来世上也有好男人。」
  她老气横秋说。
  结球帮她接上去:「可是不及袁大哥好。」
  思讯笑,「明日袁大哥带我到洛克飞立广场溜冰。」
  「我真代你高兴。」
  「我可否过去问他功课?」
  「夜了,至多半小时返来。」
  思讯一出门,姚伟求大惑不解坐下来,「你的朋友真怪。」
  「女人喜欢女人倒也罢了,可是成年男人怎可以纠缠女童?危险。」
  结球笑容凝固,「别胡说」三个字已经在嘴边,但是心里忽然明澄。
  多月来疑团被姚伟求一句话揭晓,像是找到拼图最后一块答案一样。
  结球喉咙干涸,「也许,他只是爱惜这个孩子。」
  姚说:「那你要警告这个朋友检点行为,莫引起误会。」
  结球坐立不安。
  「我去唤思讯回来。」
  她到邻室找她,袁跃飞来开门。
  他们正在互联网寻找迷失城市阿特兰大洲的资料。
  结球不出声,「思讯,该睡了。」
  小袁忽然说:「你那边挤,不如让思讯睡我这边。」
  结球一听,双眼瞪铜铃大,「怎麽可以!」
  「那麽,把姚医生叫过来。」
  「不需你安排,我有分数。」
  思讯从未听过阿姨把声音提得这麽高,不禁抬起头来,立刻关掉电脑。
  稍後,思讯睡在睡袋里,同结球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结球笑了,「你的一生尚未开始呢。」
  小女孩忽然问:「一生有多长?」
  「每个人不一样。」
  「像父亲那样,是否太短?」
  「快睡觉,明天还有丰富节目。」
  「阿姨,你可想活到一百岁?」
  结球正在考虑该怎样回答,思讯已经睡著。
  第二天一早,袁跃飞先把思讯送去一个电脑绘图学习班,然後才到办公室。
  结球叫住他。
  小袁笑:「咦,姚大夫呢?」
  「阿袁,我有正经话同你说。」
  她脸色铁青,非同小可。
  「什么事,呵,我知道了,你与姚大夫之间——」
  「坐下来。」
  他只得坐在她对面。
  「阿袁,思讯只得十三岁。」
  袁跃飞明白了,他的脸也拉下来,不出声。
  结球的房门有一块玻璃,外头有同事看到他们身体语言像两只即将厮斗的猫,不禁叹息说:「终於内讧了。」
  结球说下去:「你不要过份。」
  「结球,你放心,我会克制。」
  「用到这种字眼,可见你已有非份之想,袁跃飞,这孩子对你极度信任,请你自重。」
  袁紧握著双手,看向窗外。 
 


  
 
 
  
 

第七章 
 
  结球气道:「怪不得你反对我领养思讯。」
  「是,」他低下头,「我不想事情更复杂,我不想有一日叫你妈。」
  结球啼笑皆非,想笑,又实在笑不出。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很自然,给球,我发觉已经爱上思讯,年龄上有若千差距,可是心灵上我俩十分接近。」
  「许多情侣年纪相差颇大但十年廿年後你才遇见思讯,又是另外一回事。」
  「结球,我已决定等她长大。」
  「什麽?」
  「时间过得很快,她即将成年,届时,我会追求她。」
  结球霍一声站起来。
  「结球,请接受这件事,给我时间空间。」
  「我需要时间消化,我要找律师商量。」
  「结球——」
  令群推门进来,「什麽事?我闻到火药味。」
  两人静下来。
  「结球、阿袁,我们三人必须相爱,否则美国人会笑破嘴。」
  结球低头,「不是工作上问题。」
  令群一怔,「你俩有感情纠纷?」
  两人不出声。
  「可是因为姚医生介入?」
  结球忽然说:「是,闹三角恋爱。」
  令群化繁为简,「所谓三角恋爱,即一个都不爱,最爱自己,自私至上。」
  「令群,你说得对。」
  「问题解决,开会。」
  下了班,两人去接思讯,在车上,结球悻悻然说:「你若有不规行动,小心入狱。」
  袁跃飞双臂抱胸前,「我并非色魔。」
  结球懊恼,「那次,不该让你跟去伦敦。」
  「思讯需要我。」
  「她有我。」
  「你哪里有空,你沉缅过往柔情蜜意,喜怒无常,情绪飘忽。」他冷笑连连,「不错,你出了钱,再是你没出力。」
  结球沉默,阿袁说得对。
  「现在,又有这名医生追随左右,你又有什麽时间照顾思讯。」
  「所以你乘虚而入。」
  「结球,思讯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请勿剥削她仅有快乐,也不要用有色眼光看我。」
  思讯从课室出来。
  她高兴地同结球说:「我学了许多新玩意,袁大哥,谢谢你。」
  结球不出声。
  袁跃飞说:「多谢阿姨才真。」
  思讯拥抱结球。
  结球看看她洁白皮肤,晶莹眼睛,真是个小美人,不禁、心酸,态度软化。
  晚上,结球对思讯训话:「有关男女之事,你知道多少?」
  思讯反问:「你指生理卫生?」
  「不错。」
  「呵,有关书籍,宿舍里流传甚广,我都看过,还有,课室也有生理科。」
  「你可知警惕?」结球声音严厉。
  「那好像是十八岁以後的事,我还小。」
  结球略为放心,「西方风气欠佳,女孩早熟。」
  「宿舍中倒有一半是东方人,都很乖。」
  「我同你讲,任何人向你动手动脚,都是侵犯儿童,包括我与袁大哥在内。」
  「是,我明白。」
  「你也渐渐长大,不可随意楼搂抱抱,动作轻佻。」
  思讯有点惶恐,「我知道。」
  结球吐出一口气,露出丝笑意。
  真没想到会比一个母亲更像母亲。
  而且,毫无顾忌。
  当晚,她收到李嘉琪律师电话。
  「结球,坏消息,你没有资格领养那孩子,有关机构拒绝申请。」
  结球失望。
  「大年轻了,本身大把生育机会,况且,又未婚,再等几年吧。」
  结球不出出声。
  「王思讯还有生母,我与她谈过,她不愿放弃思讯,她看到这孩子正接受良好教育,将来对她会有帮助。」
  方玉意并不胡涂,她纯利用林结球人力物力,不愿交出亲女。
  「结球,我是律师,需忠告当事人,为你利益著想,你是否愿意继续在这孩子身上投资?」
  「照常进行。」
  「还有,你说的那件事,我也帮你研究过。」
  「你有什麽结论?」
  「只要他没有过犯,等她成年,两情相悦,有何不可?他待她真心,我觉得感动。」
  「李律师!你的道德观念太过宽松。」
  「你似乎有点妒忌。」
  「我?」结球跳起来,「我同阿袁只是普通朋友。」
  「不,你不甘心他抢去思讯。」
  结球从未试过以这个角度看事物,不禁呆住。
  「现在,他才是思讯心目中最重要人物了。」
  结球半晌答:「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也觉得你量大福大。」
  「领养之事,你再帮我钻营一下。」
  李律师说:「档案会继续开放。」
  结球轻轻挂上电话。
  这时,有人敲她房门。
  「是我,结球。」
  结球内疚,姚伟求来了这麽久,她都没好好同他讲过话。
  姚推门进来,「他们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百老汇看歌剧。」
  「哪一出?」
  「何处有黄牛票便看哪一场。」
  他笑,「我俩终于可以单独相处。」
  「对不起,伟求,这里像个墟,怠慢了你。」
  他笑说:「开头是相当失望,可是想深一层,未必不是好事。」
  「怎么会?」
  「若只得你我二人,孤男寡妇,干柴烈火,可能会做出冲动之事。」
  他说得那么文艺,结球忍不住笑。
  「到时,进退两难,反而伤了和气。」
  结球握住他的手,「难为你了。」
  「不,我很高兴,这次,我看清楚你另一面,原来你不介意随时做十人饭菜,真正难得,我有无告诉你,我姚家亲戚奇多?」
  「多谢你包涵。」
  「我明天一早走。」他黯然说。
  「这么快?」
  「只得三天假期。」
  「你都没有请我跳舞。」
  姚伟求看见案头有一只收音机闹钟,旋到轻音乐台。
  「来,趁夜半无人,我俩享受这一份清静。」
  只听得唱片骑师明快地说:「今夜没有月色又欠缺星光,但是有你同我,外头气温摄氏五度,不如躲进屋内,让我为你播首好歌。」
  他选曲是古老的西班牙情歌《吻我多多》。
  姚伟求轻轻贴着结球的脸,只觉得她面颊那小小一块柔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