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他选曲是古老的西班牙情歌《吻我多多》。
  姚伟求轻轻贴着结球的脸,只觉得她面颊那小小一块柔肤滑如凝脂,而且有淡淡一股香气,他陶醉了。
  来回乘三十二小时飞机也值得,这次见面慰了他相思之苦。
  忽然听得人声,他们回来了。
  结球调笑说:「莫叫人看见,快快脱去衣服躺到沙发上去装睡觉。」
  「来不及了。」
  众人回来,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剧情。
  过两日,思讯也要回去了。
  她依依不舍,可是又不得不走。
  结球说:「暑假可以逗留得比较久,我们飞往西岸看大峡谷。」
  「袁大哥说到南欧晒太阳。」
  结球瞪着袁跃飞,「我说东,你说西,我说来,你说去,你再与我争宠我宰了你。」
  小袁打恭作揖,「不敢不敢。」
  结球叹口气,「睡吧。」
  熄了灯,耳畔听见思讯均匀呼吸声,以及客厅姚伟求的鼻鼾。
  他们走了以后,生活又是一片苍白孤寂。
  结球比什么时候都想结婚生子。
  孩子要多,忙得歇斯底里,累得流泪,天天似打仗那样过,脑筋生锈,什么都不用想,已经一生。
  天蒙亮她听见姚起来收拾行李。
  她急急出房为他做咖啡。
  他紧紧拥抱她,发觉她穿着他送的毛衣睡觉,开心得哽咽。
  「我送你去飞机场。」
  他点点头,「不会迷路吧。」
  结球笑,「我的车有卫星导航系统。」
  她梳洗更衣。
  姚伟求无意偷窥,但是地方狭小,他又看见她雪白的内衣,这次,感觉温馨。
  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她会属於他。
  这时,若果天使许他一个愿望,他不要长命百岁,他不望世界和平,他只想林结球跟他走。
  她套上大衣。
  「仍然怕冷?」
  病完之後,脂肪消失,故此穿多一件衣服。
  其实,天气即将转暖,奇怪,无论没有了谁,春天还是一样来临。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导航系统一把温柔的电脑女声说:「请跟着我的指示行驶,把车驶出路口,转左,进入第五街……」
  结球笑,「这声音像不像来自天上?」
  姚伟求正在考虑放弃事业,流落异乡,陪伴他爱的女子,一时没有作答。
  车子停好,她送他进闸。
  时间已经到了,服务员怨他迟到,他朝她摆摆手进去.恢复了理智。
  结球低著头返回公司。
  洋同事占士又来邀请她下班一齐去喝一杯。
  她索性说:「我不喝酒,不抽烟,不应酬。」
  占士不服气,「你也喜欢女人。」
  「不,」结球温和地说:「我喜欢清静。」
  「只一次。」他恳求她。
  她还是摇头,这样坚决,也是王教会地。
  袁跃飞进来听见,狰狞地笑,「占士,我同你去,下了班你等我。」
  那洋人只得知难而退。
  袁在身後骂他:「外国瘪三想吃天鹅肉。」
  「这样憎恨,为什么?」
  「不知来自乌克兰还是爱尔兰,因肤色白,混进主流,即时成为主子,华裔住在这里一百年,汗马功劳,哈佛研究院出来,仍是清佬。」
  「你又不打算长期留在这里。」。
  「仍然生气。」
  「思讯呢?今日在哪里?」
  「自然历史博物馆。」
  结球挖苦:「有无人问你们可是父女?」
  「只一次,在游乐场买棉花糖时。」
  「感觉如何中.」
  「人家说我什麽,我不放在心上。」
  「我开始佩服你的意志力。」
  「结球,接受我。」
  这时秘书敲门进来,「各位开会。」
  话题暂时搁下。
  那日下班,结球带思讯到五街添置衣物,思讯只说什麽都有,不愿花钱。
  结球笑,「我有收入,你别担心。」
  「袁大哥说不要叫你再花费,衣物日用品由他负责,你俩对我真周到。」
  结球不服,「他什麽都与我争。」
  「不会啦,袁大哥想你节省。」
  「思讯,你一张嘴比我们灵光。」
  思讯在化妆品柜位留恋,「我想要一枝口红。」
  结球听见自己说:「不,暂互不要化妆,中学毕业再说。」
  思讯只得放弃。
  千万不要低估口红力量,那种深紫色胭脂尽管妖媚,倒还罢了,有一种似果汁似半透明无邪,只有更加诱惑,总而一言之,全部不适合少女。
  讲到底,好端端为什麽要擦口红?因为女性动情时整张脸激奋充血,变得红粉绯绯,化妆品尽量摹仿类此颜色、吸引异性,渐渐化妆竟蜕变成女子习惯。
  终於,思讯也走了。
  周令群同结球说.「那孩子怪讨人欢喜,五官像足他父亲。」
  结球不出声。
  「大人管大人,孩子是孩子,但愿她不要像她父亲。」
  「令群,人已经不在了。」
  「你说得对,下星期你回去一次,向老板述职。」
  又要挨长途飞机。
  这样也好,跑来跑去,上上落落,无暇思想。
  「遵命。」
  「托你带些女性用品。」
  一个女人始终是一个女人。
  「把单子交给我。」
  一直有女同事托带名牌最新型号皮鞋手袋,装扮始终最重要,结球还得去抢购一种叫「海」的护肤膏,据说由太空署宇航人员以海藻炼制,用来医治炙伤同事,结果伤者治愈後皮光肉滑,现在每罐售价一千美元,女士们一点也不觉得昂贵。
  结球几乎有资格走水货赚钱。
  每次回到公司,皮箧一打开,女同事便涌上来认领托带物件,曾经有人建议结球运带汽车。
  都是寂寞枯燥的一种表现吧,小小调剂,开心一番,填补虚空。
  临走那一天,袁跃飞过来说:「你看,窗外树枝有新叶发芽。」
  一看,果然绿意盎然。
  「春季悄悄来到。J
  结球揶揄,「你心中一直有春天。」
  「思讯说校服裙内希望穿一种紧身运动短裤。」
  「呵,。我知道,那叫脚踏车裤,我替她买了你给她寄去。」
  「麻烦你了。」
  「袁,请你记住,那是我女儿。」
  带大一个孩子,不知要做多少类此琐碎的事,反正下了班要去百货公司,还算顺便。
  结球终於回到家里。
  这一次,特别恍若隔世。
  连女佣见到她都惊喜交集,
  「林小姐,我以为是明天。」
  床单一早换过,有股大阳晒过清香,有种肥皂粉就带这种效果,结球喝过一口粥,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亚热带都会的初春潮热,墙壁滴水,终日开启抽湿机,习惯了,是一种情调,不习惯,会憎厌到极点。
  结球是前者。
  回到公司,大老板要见她。
  结球仍然穿深灰色套装,不过,换上比较高限的鞋子及抹一点口红。
  别误会,大老板亦是女性。
  「结球,请坐。」
  结球微笑坐下。
  「汇报我都看过了,周令群同美国人好似还算合得来。」
  结球当然不置可否。
  「她的位子空下来,今日还未有人填上。」
  结球心中咦一声。
  「结球,你是嫡系,升你上去如何?」
  呵,结球耳畔嗡一声,无可避免,最为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个女子,一心一意勤力工作,最终会得到回报,升到高位,届时,异性敬而远之,标梅一过,只得更加努力事业,侧向一边发展,孤独终老。
  「结球?」
  「是,」她欠欠身,「我资格还嫩。」
  「不怕,我找人帮你。」
  这一下,周令群恐怕会不高兴。
  结球咳嗽一声,「令群是我尊重的前辈。」
  大老板嗤一声笑出来。
  「她未算是前辈,顶多是你的师姐,她也不是你恩师,当年她对你的能力颇有抱怨。」
  结球一怔。
  老板按铃叫秘书进来,吩咐道:「把林结球的工作评估报告拿进来。」
  她笑着对结球说:「看了别失望。」
  报告印了出来,结球一看,呆住。
  一向对她恩宠有加的周令群对她的表现年年只予丙级。
  决策、人事、专业方面都批评得一文不值,并且这样说:「林小姐是办公室罗曼史专家。」
  结球双手颤抖起来。
  「她一向不能容人,故此十年以来只能升到这个位置。」
  「可是,她口头上从无对我表示不满。」
  「她不想你恨她。」
  「我恨她与否,有何重要。」
  「别忘记她有某种倾向。」
  结球倒抽一口冷气。
  「我听人说,她向你示意多年,你未有反应,她等你回心转意,看你几时进步,拿到甲级成绩。」
  结球像是挨了一巴掌,作不得声,哑了。
  「这叫做险恶的办公室政治,结球,若无其事,不动声色的坐上去吧。」
  「为什么升我?」
  「你说,还有更好的人手吗,公司也等人用,今日各行各业年轻人急功近利,一年之内不发财,立刻转工,无人愿意埋头苦干,结球,你算得上是人才了。」
  结球微笑。
  这叫做在最坏的当中挑好的。
  「新合约在你桌上,看过签名,有什麽额外要求,尽管提出。」
  「我从前的秘书麦倩儿想调往纽约吸收经验。」
  「我另外派助手给你。」
  结球退出时仍然充满意外。
  回到房内,秘书上来问好。
  她轻经说:「叫人事部准备文件办理美国入境证吧,轮到你了。」
  那女孩一愣,忽然哽咽,一言不发走出去,像是挨了一顿骂兼被开除的样子。
  结球叹息。
  周令群的心计连久行江湖的王也没看出来。
  人,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被出卖中日渐成熟。
  她看过合约,一挥笔,签上章。
  经过周令群房间,发觉人事部同事正在搬杂物。
  「恭喜林小姐。」
  「不客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耸耸肩,「上头吩咐收拾乾净让林小姐坐进去。」
  「这些不少是私人物件呀。」
  「堆到纸箱,待周小姐回来取吧。」
  「她在纽约,不用通知一声?」
  「今午就发电邮知会她终止合约。」
  「什麽?」
  「林小姐几时请我们吃饭。」
  「林小姐最疏爽,先请蛋糕,我们要吃」
  「没问题,你们去订,我付账。」
  她跑到人事部。
  找到主管张某,那中年人的笑容装得好不诚恳,「林小姐,今日贵人踏贱地,什麽风把你吹来。」
  结球却开门见山,「已终止周令群合约?」
  他点点头,「我什麽都没说过。」
  「为什麽?」
  「有人的私生活不符合公司不成文规矩。」
  「这又不是秘密,你们一早已经知道。」
  「先一阵子,有人涉嫌非礼及骚扰女同事,立即开除,记得吗?」
  结球点头。
  「已经替某小姐留了很大面子。」
  「谁坐她位子?」
  「袁跃飞。」
  「呵。」
  结球忽然有一丝高兴,随即自觉狠心凉薄、努力把喜悦压下去。
  「林小姐,房间明日一早准备妥当。」
  结球静静走出去。
  她看到秘书麦倩儿已经在向同事报告喜讯。
  结球找姚医生,她在录音机上留言:「你的舞伴回来了,心情纳闷,极渴望苦中作乐,有空联络。」
  丙级!周令群给她的分数是丙,多大侮辱,结球还一直可耻地天真,以为在上司心目中可打甲级分数。
  不知多久没准时下班,今日,她轻轻离去。
  在电梯大堂里碰到一个人。
  「咦,球,我特地来找你,幸亏刚刚碰见。」
  她一抬头,「程,你也回来了?」
  程育龄笑答:「两边走,兜生意,十分庸俗。」
  结球也笑,「你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找我?」
  他只说:「祖母很挂念你。」
  「我也牵记她。」
  这时,结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她看一看号码,果然是姚医生来电,噫,她尴尬地想,这下可热闹了,她在手机上按一个钮,预录的声音会告诉姚她稍後才覆。
  「有无打扰你?」
  结球说:「来,我请你喝一杯。」
  他们到附近酒馆坐下,才谈几句,一大班同事进来替麦倩儿庆祝。
  看到结球,不知怎地,一点也不避忌,努力拉她加入,连程育龄也无限欢迎,结球只得介绍他们认识。
  结球看看时间,「各位,我还有点事。」
  程陪她离去。
  「住什麽地方?」
  他回答:「祖屋。」
  有祖屋的人真幸运,长辈早有节蓄,置下恒产,不管地段,或是面积,孩子们有瓦遮头,挡风避雨,真是功德。
  「到宇宙来,是有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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