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他们租车到酒店,立刻开始工作。
  一个上午,已经联络好学校,买妥必需品,及与指定监护人见过面。
  思讯佩服地说:「假使我母亲也这样能干就好了。」
  结球答:「她走的路不一样,她也不简单。」
  「你不会看不起她?」
  「我哪敢看不起人,在社会上就久了,只觉得每个人都了不起。」
  小袁听见这话,转过头来笑一笑。
  「来,袁大哥送你去学校参观。」
  结球说:「你是大哥,我是阿姨,我到底成为你的长辈。」
  「是阿姨。」
  他们到了那间历史悠久墙壁爬满长春藤的寄宿女校,高大雕花的木门,用力推门,吱呀一声,染色玻璃窗户,光洁但斑驳木地板,他们见过校长,结球知道规矩,私自立刻写支票捐出一万镑作添置图书。
  她与校长絮絮私语:「学生父亲已经去世,但监护人却是大英帝国封过MBE的刘先生。」
  校长甚觉满意。
  他们又参观了宿舍。
  结球作主,挑一间看向足球场的房间。
  她叫小袁把思讯的衣物自车厢搬上来。
  又问思讯:「你可以应付吗?」
  思讯看著窗外一片绿,问非所答:「你来接我之前的一个深夜,我忽然惊醒,厅内漆黑、闷热,我看不见什么,但是,我闻到那股体臭。」
  结球毛骨悚然,双臂抱紧胸膛。
  思讯低头说:「我会做好功课。」
  「凡事自己当心。」
  思讯忽然说:「你也要当心。」
  「我,为什么?」
  「那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她不会放过你。」
  结球又是一愣。
  下午,他们换上黑色衣服,前往航空公司主持的仪式,领取遗物。
  结球心想,人生不应这样苦楚,一个小女孩不应承受这样的重担。
  她们两人都没有再哭。
  前边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哭也无用。
  袁跃飞与负责人谈个不休,终於得到答案。
  「会有合理赔偿。」
  傍晚,他们坐在公园门外的长凳上吃报纸包的炸鱼薯条。
  思讯说:「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们这样能干。」
  小袁微笑,「那还不容易。」
  「不,」思讯激动地说:「不容易,对别人的小孩这样好要有好心肠。」
  「我们同你父亲是好同事。」
  思讯紧紧抱住袁跃飞一只手臂。
  「以後,有假期,袁大哥会来看你。」
  结球说;「阿姨也会来。」
  小袁留下通讯号码,「廿四小时都找得到我们。」
  思讯不住点头。
  她变了另一个小孩,本来样样似懂非懂,扮聪明,顶讨厌,专与结球捣乱,嫌这嫌那,叫她父亲为难,现在,一夜之间全改过来了。
  非要发生这样的大事,才能叫人醒觉,真是可怕。
  她们回酒店打开漆布包著的遗物,是一只皮制公事包,几乎难以辨认,全是烧焦痕迹,但是,一块金属牌子上仍然可以看到PW字样。
  结球当然认得,这是她送他的礼物。
  打开来,除出不能辨认的文件外,有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结球犹豫一下,试图开启,但是盒盖卡住了,要用小刀撬开,里头,是枚蓝宝石指环。
  奇迹般,宝石丝毫无损,在灯光下闪烁著丝绒般晶莹光芒。
  结球脱口说:「思讯,这是你的。」
  袁跃飞却说:「指环内侧有字。」
  大家对著灯光一看,只见指环内清清楚楚有「结球生辰快乐」字样。
  结球双手颤抖。
  连小袁都叹口气,黯然,觉得荡气回肠。
  结球把指环放进盒子,小心珍藏。
  小袁都看在眼内,她没有戴上它,这女子有理智。
  他暗暗佩服。
  这上下,女生的质素愈来愈高,往日,她们最大的弱点是心软冲动,以及没有经济能力,现在,都改过来了。
  他轻轻说:「夜未央,我出去消遣一下。」
  结球点头:「早些回来,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口气渐渐亲昵。
  思讯忽然问:「你们两人会结婚吗?」
  两个大人吓一跳,「思讯,何出此一言?!」
  「你们两人反正合拍,结了婚,可以常常来看我。」
  结球温柔地说:「我是他阿姨,怎能结婚。」
  小袁也抢著说:「不是每一对好朋友都会结婚。」
  思讯失望。
  小袁出去了。
  结球把百货公司送来的衣服给思讯看:内衣裤数打,毛巾若干,沐浴及护肤用品……加上先前添置的大衣及便服,恐怕有三四只箱子。
  「宿舍地库有自助洗衣机,记住每天洗头洗澡,不要抽烟喝酒,唉,教也教不了那么多,你得自己随机应变。」
  思讯伏在结球膝上。
  结球说:「过几年就是少女了,你会有自己的生活与同伴,振作起来。」
  她俩早睡。
  半夜,思讯起来到浴室,忽然之间,大声尖叫。
  结球被吵醒,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开亮了灯。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只见思讯手足无措,惊怖万分,「血,血!」
  结球立刻过去查看,只见睡衣上都是血渍!
  她耳畔震惊地发出嗡嗡声,本能地拉开门,飞扑到邻室唤醒袁跃飞。
  他惺忪地来开门,一听因由,即时赶过来。
  这时,思讯已经歇斯底里,失声痛哭。
  结球喊:「快,快通知酒店大堂叫救护车。」
  袁路飞却把结球拉到一角,轻轻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
  说也奇怪,结球立刻镇定下来,「呵,是,我怎么没想到,谢谢你。」
  「我先回房去,你随时叫我。」
  结球过去拥抱思讯,把她的头按在怀中,「不怕,你听我说,这完全是正常的,每个女性都需经历——」
  半夜,她帮小女孩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
  她随身带着必需品,立刻可以应用。
  思讯仍然不停饮泣。
  小袁敲门进来,捧进一杯热可可。
  「谢谢。」结球感恩不尽。
  起先以为这个男生跟着来无用,谁知他会这样细心体贴。
  思讯累极入睡。
  小袁轻轻说:「要不要过来聊几句。」
  反正睡不着,结球点头。
  小袁的房间很整齐,样样井井有条。
  「可有女朋友?」
  「四处胡乱约会。」
  「没有心上人?」
  小袁脸上忽然显出寂寥之意,「她没有挑选我。」
  「为什么?」结球为他抱不平。
  「物质世界,事事讲条件,我一无专业文凭,二无家势,前途有限。」
  「呵,竟这样势利了。」结球愤慨。
  「结球,像你这样的傻女子,世上少有。」
  「你是说我笨?」
  「是,阿姨。」
  结球抬起头,「天亮了。」
  「是,今晚十一时就得往飞机场。」
  「不怕,还有时间。」
  清晨,结球带思讯去看医生,思讯经过医生细心安慰讲解,定下心来。
  结球又带她到书店,采购一些少女须读必知的常识课本,再去唐人街买了许多乾粮。
  结球指著一箱即食面感慨地说:「留学生恩物,不可一日无此君。」
  小袁接上去:「我今日还少不了它,唉,它面世也廿多年了。」
  思讯脸上首次露出笑容。
  小袁说:「同事们托我买西装,我得跑一次。」
  「我送思讯回学校。」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小袁取出一部手提电脑,「思讯,送给你。」
  思讯走近紧紧拉住他们的手。
  「要是真有这样的大哥大姐就好了。」
  小袁豁达地劝说:「何必一定要亲生。」
  结球驾车送思讯去宿舍。
  两个人都坚强起来,露出笑脸,结球陪了她一整天。
  傍晚,手提电话响,小袁催她:「该回酒店来收拾了。」
  结球消极地说:「乾脆我也报读一个课程,不走了。」
  「总公司的赫昔逊找你吃饭呢。」
  「马上来。」又振作起来。
  她同思讯说再见。
  「圣诞假期一定来看你。」
  一位华裔同学走过好奇问:「是你妈妈吗?」
  结球本想否认,想一想这样回答:「是,请互相友爱。」
  她离开了学校。
  校区的私家路非常长,两边种满桦树,天又下起雨来,水拨拍打著玻璃,那单调的拍子叫人想起一切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
  结球挂下了脸。
  小袁在酒店门口等她。
  她哭丧著脸说:「我不想去吃饭。」
  「你以为我想去吗?苏豪酒吧的咪咪在等我呢。」
  「我看上去像五十岁。」
  「去,阿姨,去抹多几层粉,换件露一点的晚装。」
  结球叹口气。
  幸亏有小袁,否则溃不成军。
  她淋浴更衣,把头发结在脑後,狠狠搽粉,然後穿上黑色背心裙。
  下得楼来,袁跃飞上下打量她,不出声。
  「还可以吗?」
  他这样说:「艳压全场。」
  「我爱你,小袁。」
  非正式晚宴上还有其他洋人同事,由袁跃飞主持大局,三杯香槟到肚,结球也觉得活著的人总得活下去,开始参与对话。
  闲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伤心人,满怀伤心事。
  散了会,直接往飞机场,行李就在车尾箱。
  结球轻轻问:「几时可以停下来呢?」
  「息劳归主那一日,起码还有半个世纪。」
  「你真乐观,小袁。」
  「假如身体健康,我愿意活到一百岁。」
  「你会的,你是个好心人。」
  「刚才,洋人对你的背心裙印象深刻。」
  「谢谢。」
  「赫昔逊说:你要是愿意跟他那组,他可以同你办正式的英国护照。」
  结球问:「你怎麽回答?」
  「我说你好像喜欢女人。」
  「谢谢。」这次道谢是由衷的。
  一到机舱坐下,结球便睡著了。
  袁跃飞看著熟睡的她,忽然发觉她在默默流泪,啊,可是梦见了谁?
  袁跃飞忽然想:要是他死了,也有这样的可人儿为他伤心欲绝,辗转反侧,也不枉此生了。
  飞机到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候,结球醒来,声音沙哑地喊「水、水」,袁跃飞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结球感激不已,「阿袁,你对我真好?」
  「大家是同事嘛。」
  「公司有福了。」
  小袁没好气,「你真多话,阿姨。」
  是这样回到家的。
  公司车把他们直接载到办公室。
  周令群的秘书笑著迎出来,「叫你俩进去接旨。」
  小袁喃喃说:「女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令群坐在簇新装修的办公室内,神采飞扬,笑说:「回来了?去看看你们的新房间,合约在桌子上。」
  小袁高兴得立刻跑出去。
  结球看著他背影笑。
  周令群看看她的爱将,「你好吗?」
  「还过得去。」
  「那么,代表我去主持会议吧。」
  结球骇笑,「我三十个小时未曾梳洗了。」
  「怕什麽,内部会议而已。」
  「遵命。」
  她身上还穿著晚装,已团得稀皱,幸亏办公室衣柜内挂著套装,立刻换过到会议室。
  那是一个广告会议。
  ——「宇宙化工不出产电脑,可是能够使你电脑快速上网,宇宙化工不制造汽车,可是叫你的车子性能高超!宇宙化工不造成衣,但是使你的裤子笔挺不皱……」
  结球在公司一直留到晚上九点。
  新办公室宽大、明亮,所以,不要问人家为什麽要往上爬,上头的风景好得多。
  回到家,一片静寂,结球淋浴洗头,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吹乾就往熟悉的枕头上躺下去。
  她憩睡了。
  一动不动,直至天亮。
  结球被闹钟唤醒,她以干革命那样的勇气翻身下床,双腿碰到地板找拖鞋,唉,又一天开始了,又得重复同昨天大同小异的工作程序。
  她刷牙。
  ——「我替你买了直筒唧出来用的牙膏,半磅装,可用一年。」
  想到旧男友的体贴,结球黯然,扶著洗脸盆半晌出不了声。
  电话铃响。
  「喂,喂。」
  那边没人说话。
  结球刚想挂上,有人嚅嚅说:「林小姐,我是思讯母亲。」
  啊,结球坐下来,「思讯很好,她的电话是——你可以自己与她联络,我要赶上班,不能多讲,她会适应新环境,你请放心。」
  对方嗯嗯地应著,声音渐渐低下去。
  结球挂上电话出门,司机在楼下等。
  才升上一级罢了,就不必自己开车停车了。
  走进私人办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风景。
  「咦,早。」
  令群转过身来。
  她说,「记得吗,当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张桌子,大衣只能挂在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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