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我给老萧打电话,他也愤愤不平的,这几天正在家里调整呢。”周老师说,“老萧这人太直,心急,一心想干些事儿。我们上学时他就这性格。要说,他对长宁的复杂性还是知道得不够,只顾往前闯,不防身后。”
“他要是什么都不干,可能倒好一些。”陆天翔说。
“你想想,长宁多少年山河依旧,他来这么大刀阔斧地一干,能不让别人感到威胁吗?”周老师说,“刚来时我跟他说过,以稳为主,致力于搞好跟那边以及几大家的关系。他开始还可以,最后看到长宁这副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样子,还是着急了。按说,他不去干什么,光是稳住摊子,过一两年,长宁还不是他说了算?”
《沉浮》四(3)
“听说告状信不少?”
周老师摇摇头说:“告状信这东西太复杂了,里面的是非很难分清。有时候越是恶人,敢下手的人,反而越得便宜。过去那些年,最有力的杀手锏就是说谁政治上有问题,什么右派分子啊,反革命啊,现在则莫过于腐败问题了。刘崇庐从当市长到当书记,前前后后在长宁经营八年了,现在的县级干部大都是他手里提上来的,像我这样原来留下来的已经无几。要划线的话,那么多人还不都是人家的势力?而且,在他的身边明显有一帮子超出正常关系的铁杆人物,公检法要害部门都有,前些年对政府的黄老头下手就是这帮人干的。在这种情况下,一夜之间产生多少告状信都不奇怪的。”
陆天翔知道周老师说的黄老头是市政府原来的一位副市长,因经济上的事被搞下去了。陆天翔说:“萧市长到省里的研究室去可就没多少事了。”
“老萧在大学就学得扎实,后来又拿到了管理学硕士,现在还兼任西都大学经济学院的客座教授。经过这次挫折,他大概会把精力更多地用到做学问上去吧。我在电话里听他情绪还不是太差,过一段肯定能调整过来。他这人是不会空虚的。”
“唉,长宁怎么就是容不了这样的人才?”陆天翔说。
这时沈静仪插进来一句:
“长宁是千年帝都,多伟大啊!”
周老师说:“也不光是长宁,哪里都一样。不光是现在,中国自古就是如此。我们读历史,历史有多复杂,现实就有多复杂,而且只能是更复杂。不过,社会总是在不断进步,走向开明,走向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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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静仪给大家添茶,说道:“哼,走向完善?我看只能是越来越差。你看长宁这帮干部,有几个在干事?吃饱喝足就是打牌。这还算好的,比那些钻肮脏地方的还强。你说什么都不干吧,扑起官来倒一个比一个劲儿大,扑不上就骂娘,好像谁把他们亏了似的。”
周老师说:“静仪是光看到现象啊。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咱虽然不扑,但也能理解。你吃这碗饭,不扑也不行。你不扑,人家各方面都不如你的人扑上去了,在你头上指拨来指拨去的,你受得了?”
静仪仍然沿着她自己的话题往下说:“我才不去想它为什么呢!我只觉得现在有些事情太搞笑了。你比方说,做生意手里得有点本钱吧,写文章肚里得有几滴墨水吧,说个不好听的话,就是坐台当小姐也得具备几分姿色吧?可唯独这当官,怎么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扑?”
陆天翔哈哈地笑。小荷咯咯地笑。周老师忍不住也呵呵地笑。周老师说:
“静仪打击面太大了,太大了。我看还是好人多啊。”
“而且还有些事让人哭笑不得。”静仪又说,“我们图书馆的杨馆长都‘副’了五六年了,就是转不了个正,原因是老婆多生过一个孩子。前段,从文化局派来了一个马馆长,不学无术,整个一花花公子,跟年轻女子说话动手动脚的。听说外面就养了几个姑娘,跟其中一个还生了孩子。馆里那帮人底下都议论说:这看来跟自己老婆生孩子不行,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倒行啊!”
陆天翔和小荷笑得前仰后合。
“有些事都是捕风捉影,没有根据的。”周老师忍住笑说。
沈静仪对周老师撇撇嘴,又给陆天翔和池小荷使眼色。她还像中学时代那样,活泼而又任性。看着她这副神情,陆天翔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周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教语文。据说是他主动要求回到家乡的,为了照顾年迈的老母。周老师那时三十来岁,精干,有学问,学生们都把他当作偶像。虽然周老师那时候还独自带着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但仍有不少女生暗暗地往他跟前靠拢。周老师能把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讲出真正的味道,让人一听过就经久难忘。陆天翔和沈静仪当年都是周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们就是从那时候起对文学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报考大学时,他们都填报了中文系,陆天翔考取了,沈静仪要说语文功底、作文都比陆天翔好,但她太偏科了,就没有考取。几年以后,当陆天翔知道沈静仪走到周老师身边了,心里突然有些复杂,那时他才发现他原来有些暗恋沈静仪。不过,他并不感到惊讶。以沈静仪的性格,一旦认准的事情谁也挡不住。陆天翔同时也为周老师祝福,以他的人品、学识,配得上这份情感。现在看来,也多亏了周老师这份宽厚的呵护,才使得沈静仪完好地保存了她的天性。
《沉浮》四(4)
陆天翔说:“静仪,你给推荐几本书吧。我现在有时间看点书了。”
“呵呵,我可不敢给你推荐。”沈静仪说,“我这游击队哪比得了你们正规军啊!”
“静仪过去老看欧美文学,现在怎么又回到东方了?我发现成天都是川端康成的书。”周老师说。
静仪显然不愿意说这个话题。“我这纯粹是凭兴趣瞎看呢。反正没事嘛,就一遍又一遍地胡乱翻呗。”
周老师说:“川端这个人唯美、颓废、厌世,了解一下也就可以了,怎么就值得那么看啊?”
沈静仪不服气地说:“咱们那些写书的人要能写出人家那么一点点颓废的味儿也就算没有白写。像长宁那几个写书的,什么秦汉呀,萧汛呀,写那些狗屁玩意儿简直是糟蹋行情呢。萧汛那种低劣广告式的报告文学,还出了一本又一本,在我们图书馆里竟然搞了个专柜。”
小荷说:“她是你们图书馆的顶头上司啊!”
“她上司她的,与我何干?我又无党无派的,不求提拔。”
陆天翔说:“秦汉上次给市长们送的书,也给我送了一本,是他新出的一本小说。我记得封面上好像还印了什么文学奖参评作品的字样。”
静仪一听,哈哈笑起来,说:“他连他家的奖也没有参评过。他写那些东西连他老婆都不认可。他老婆谢敏跟我在一个办公室,说家里阳台上全堆的是书。秦汉那些书连上线的水平都达不到,自费出版,没有稿费,就拿回去一堆破书。人家这回突发奇想,在书上印了那么几个字,你说够无知无畏吧?结果该卖不动照卖不动。不过,这人要说还算明智,没给书上印‘诺贝尔文学奖参评作品’,诺贝尔文学奖也是面对世界上每一位作家的呀!谢敏一提起来都能气死。”
陆天翔说:“谢敏也读书吗?”
“读得多了!”静仪说,“比我多。那家伙对欧美二十世纪文学读得真多。当初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呢,是冲着作家的头衔嫁给秦汉的,结果发现秦汉根本就不读书,两个人现在连话都不说。恐怕不光是秦汉,长宁那帮天才作家哪个读书呢?萧汛读书吗?”
陆天翔没有接话。周老师却正儿八经地说:“噢,那不行,那不行。不读书怎么能写出好东西啊!”
陆天翔说:“说不定静仪哪天一不小心也写出一部一鸣惊人的书呢!”
静仪忙摆手说:“我可写不了,也不去想那事。噢,看书就为写书啊?那也太功利了。我只是看着玩。”
过了一会儿,静仪又和小荷在一边说到了什么开心事儿,两人咯咯地笑。
“静仪,你跟小荷多聊聊。”周子展老师说,“我们到里屋去坐坐,天翔。”
陆天翔跟周老师到了他的书房。
从周老师家回来已过了十二点。小荷睡着了。陆天翔却了无睡意,一个劲儿地想起周老师的话。周老师单独跟他说的话语重心长。周老师说,原来想着推荐你给萧市长当秘书会是一次机会,能对个人进步有帮助,没想到他在长宁只待了这么短时间。以刘崇庐这种人的做派,不可能对所谓“萧的人”宽容。所以思想上还是要有些准备。周老师说,下一步如果人家让离开政府办公室的话离开也无妨,随便给个地方待上一段再说,把这个坎儿过了就好了。周老师叮咛,长宁复杂,这一段什么都不要说,防止给别人拿住把柄,横生枝节。周老师说,你还年轻,年轻就是财富。再说,长宁的现在并不就是永远,现实的一切都不会是永远,一切都在变化……反复回味着周老师的话,陆天翔翻腾着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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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子,陆天翔又想到了静仪。她那润白的面容,一说话打着手势,白亮的细牙一闪一闪的样子就在眼前。她那薄薄的鼻翼翕动着,气息仿佛拂在他发烫的脸颊上。他睁开眼睛,把手伸出被窝,那手也有一种酥痒的感觉。他只牵过一次静仪的手。在中学那年,学校组织爬秦岭山,一段陡峭的山路静仪上不去,他一把把她拉了上去。静仪一下子扑在了他怀里,那两个高耸的地方挤在他的胸上又慌忙闪开。两个人那一刹那脸都红了,幸亏同学们都忙着爬山,没有人注意。不过,那种感觉后来好长时间都消失不了,那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女孩子的手,第一次感觉到女孩子身上平常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地方。这些年在长宁,无疑是因为周老师的缘故,他甚至很少跟静仪单独接触,原来她竟然在他心里完好地珍藏着。静仪一###择边缘化生存,远离主流,但她却活得自由、幸福、尊严,心灵的空间反而更大……二十年了,今天是怎么了,又清晰地想起这些往事?
《沉浮》四(5)
小荷发出轻匀的呼吸声。黑暗中她那消瘦的脸庞朦朦胧胧。陆天翔觉得似乎对不起小荷,还有老人和孩子。是啊,你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啊,你的一切闪失都不只是你自己的事。这一回被甩出去,谁知道会甩向何方,又会耽搁多少年?
这一夜陆天翔失眠得彻底。
天一亮就是大年除夕了。回家吧回家吧,回家过年吧,陆天翔在心里说。今天跟小荷先去孩子他姥姥家,接了孩子,然后就一块儿早早地回到承天县的老家去,回到父母身边,好好地过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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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五(1)
陆天翔很快就知道,市纪委的调查其实在春节放假期间就开始进行了。
正月初八是年后上班第一天。陆天翔差十分钟八点提前到了办公室。他知道,按照惯例,这天一大早市长们要分头到政府各部门转一转,说是跟大家见见面顺便“拜个晚年”,实际上是查看人员到岗情况。市里的组织、人事部门也要到各部门检查上班情况。这几年尤其不可忽视的是那些新闻媒体,最喜欢在这一天凑热闹,搞什么明察暗访。特别是那些自认为代表民意的民营报纸更是乐此不疲,为自己的报纸寻找卖点,去年就把长宁几个部门给捅了一下。所以大家也都变聪明了,节后第一天都是早早地来上班,像佛一样地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长宁这样的城市,干部绝大多数来自周围农村,而当地农村的风俗是过了正月十五的小年才算是真正把年过完了。大家都清楚,这第一天上班先按时来坐一坐,然后再继续走亲串友吃喝打牌也无妨啊!
陆天翔这下再也不用操心什么市长的活动安排之类了。办公室的角角落落灰尘积了老厚,通讯员早上只是草草地打扫过办公桌,一股土腥味儿。反正也没事,干脆自己再彻底打扫一番。他仔细地重新抹过桌子窗台,又拿拖把很认真地拖水磨石地板。这时候,大秘书长领着解市长从楼道走过来。冯明胳肢窝下挟着一个皮包跟在后面。冯明西服领带不说,外面又套了一件藏蓝色夹大衣。那大衣大约是按正常身高的人做的,穿在他身上显得连裤脚也没有了,整个成了一个粮食口袋似的。陆天翔想到,放去年的话,此刻跟在市长后面的就该是他陆天翔了。他在楼道跟他们打了招呼,看见冯明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撇不知是得意还是幸灾乐祸的眼神。市长一行推开几个办公室的门,跟大家寒暄几句,就算是把政府办公室看过了,又去了别的部门。
年后上班第一天,要说也就是让领导知道你按时到了。市长一离开,大家就端着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