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年后上班第一天,要说也就是让领导知道你按时到了。市长一离开,大家就端着杯子互相串门聊天,彼此递烟。过了个年,大家口袋里的烟都或多或少地上了档次。信息科科长小王过来,一进门就掏烟。陆天翔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烟给小王,说:“抽我的吧。”小王接了烟说:“那就抽领导的好烟。”陆天翔现在不跟市长了,就剩下分管一个信息科。他给小王泡了一杯茶,两人说了一通城里乡里的闲话。通讯员送来节日期间的报纸,厚厚的一沓。陆天翔把报纸摞在桌角,报纸攒得多了,人就懒得看它了。
  郑一川的电话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打到陆天翔办公室的。郑一川是陆天翔的大学同学,在省美院办公室当主任,两人在电话里寒暄了一阵过年的情况。郑一川一家子是在海南过的年,前天才回来。他说他刚睡起来。陆天翔说看看你们多舒服。郑一川说,学校正在放寒假,不睡觉干吗去。两个人闲扯了一阵,郑一川说,长宁市纪委的同志昨天找过他,问“秦王东征”雕塑的设计过程。陆天翔能听出来郑一川一开始想平淡地说这事,但没说几句,就压抑不住地骂了一句:“简直是流氓做法!给你们帮忙倒帮出事儿来了。”他接着说,“我是如实给他们说了。一开始不就是你领着你们长宁市城建局的同志一起过来的嘛,然后我介绍了我们院里雕塑系主任。你们长宁人也知道老头子牛逼,要不是我介绍他还不一定看上你们那活儿。后来的设计是你们长宁城建局和雕塑系谈的嘛,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你也不知道吧?”郑一川又说,“那帮人说话闪闪烁烁的,不知道想干什么,不知是想给你找麻烦还是想给你们姓萧的那个市长找麻烦。我是怕影响你的情绪,也不愿意把电话打到你们家里,怕给小荷造成压力。所以昨天就没有给你说,想着等你今天上班了再说。这不,刚一爬起来就坐在床上给你打电话了。话说回来,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交易,谁爱调查去调查!”郑一川最后感叹说,“都说长宁是‘常拧’,这下是认识了。谁还敢帮你们干事呀?照我看,这调查的架势倒好像不是冲你这种小人物来的,那帮人神儿八经的,似乎要打开什么缺口似的。但是陆天翔,在长宁干事,确实需要小心才行啊!”
  
《沉浮》五(2)
接完郑一川的电话,陆天翔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起冯明早上的那一瞥眼神,估计他肯定是知道了调查的事。这调查也搞得蹊跷,怎么一下子就想起要去找郑一川,郑一川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个牵线引路人而已。陆天翔记得那还是热天的时候,市政府决定要在南大门转盘做一座雕塑。当时城建局去找美院雕塑系那位主任,人家说手里还有几个大城市的活儿,推辞不愿意承担。陆天翔现在想起来都后悔他那时候多了一句嘴。当时看到萧市长和城建局的同志着急,陆天翔说我有个同学在美院当办公室主任,萧市长当即说那就找找看。陆天翔给郑一川打电话,刚好郑一川跟那位雕塑系主任关系不错。陆天翔就把城建局的同志领过去,通过郑一川找到那位雕塑系主任,很快疏通关系,如期把雕塑做成了,没有影响整个工程进度。
  陆天翔愣坐了半天,电话又响了,陆天翔一接,是周老师。周老师是用家里电话打过来的,他说:“天翔,你这会儿没事的话,到家里来一趟吧。”陆天翔看表十一点刚过,他想,周老师肯定也是要说这件事的。这样看来,机关里的许多人应该都知道了。长宁这样的小城,平日里没有个什么大事、新鲜事,单调沉闷惯了,所以谁走了、谁来了、谁死了、查谁了这一类消息就像野风一样窜得格外快。
  静仪开了门,朝陆天翔微笑着做个亲切而认真的模样。过年在屋里钻了几天,静仪越发白净了,看上去冰清玉洁的样子。静仪说:
  “在里面屋里。”
  陆天翔在周老师书房里坐下。静仪随即端了一杯茶水进来,就掩上门出去了。
  周老师说,他也是上午一上班才知道的。市纪委的七人调查组在正月初六就开始工作了,在秦皇大酒店办案,城建局派人在那里专门安排调查组的生活。主要是调查城市南大门拓宽改造和转盘雕塑设计、施工中的问题。调查先从外围入手,很快向内部深入。今天一上班已经把城建局主管工程的王副局长和施工方的项目经理叫去谈话了。这个案子是市委书记刘崇庐亲批的,要求务必尽快查清,意图是再清楚不过的。
  陆天翔说:“调查组到美院找过我同学郑一川。”
  周老师说:“你看你看,这说明人家的用心是很清楚的,目的还不是通过你这里直接给老萧找事?当年查政府黄老头也就是这样,先决定要把你弄倒,然后再找证据,最后那事就硬是给他定上了。人要给人寻事了,咋样都能找出来。什么是有问题,什么是没问题,有时候界限是很模糊的。一顿饭算不算问题,一条烟、一瓶酒算不算问题,要说不是都不是问题,要说是也都是问题。就拿抽烟一项来说,现在的书记、市长、部局长一个月的工资收入也都不过千把元,你不吃不喝一个月光买烟都不够。但事实上是那么多人都在抽烟,许多还是‘中华’不倒牌子,硬盒的不行,又换了软盒的,据说一包烟就六七十。这样的话算一算,一天一包烟一年是多少钱?两包呢?这个账敢算吗?谁都清楚抽这种烟的没有一个人是用自己工资买的。这还不算吃喝的钱,打牌的钱,一年换上几个手机的钱。你说中国穷吧,但人的消费哪个国家能比得上?这种情况从上到下谁不清楚?但没事儿了不说,有事了还不是一五一十地往进算?”
  “我刚才也给老萧打了电话,他态度很坦然,说让他们放开去查吧。我也觉得老萧这人在这方面是不会糊涂的。”周老师说,“年前咱们谈过一次,我心里对你是踏实的。不过,也决不可大意,头脑一定要清楚,不要在无规则游戏中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
  周老师又说:“这一段什么话都不要说,静观事态发展。同时,要振作精神,正常上班。”
  这时池小荷从家里把电话打到陆天翔手机上,她也提前回家了。周老师叮咛陆天翔:
  “冷静一些。告诉小荷,没有什么的。”
  陆天翔一进家门,池小荷就满面焦虑地迎上来,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陆天翔从小荷的表情里已经明显地读出:她也知道了市纪委调查的事。小荷急切地问道:
  
《沉浮》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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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风传你都知道了?”
  “嗯。”
  “上午公司的春训动员会一结束,大家就在议论,说长宁这回要抓出大鱼了。这还不是冲着萧市长吗?”
  “说什么话还能不让人说。”
  “人都走了,还这么狠!”
  “这就是人嘛!”陆天翔仰靠在沙发上。
  “萧市长不像是那样的人吧?”
  “我跟他一年多,不能说多么了解,但觉得他应该不会是那种人。”
  “不过,人要想给人寻事儿了,还能找不出一点事儿来。底下都传说给萧市长整了十大罪状呢。”
  “长宁人弄起这一套来本事大着呢!”陆天翔说,“不过,萧市长是省里管的干部,长宁要想直接查还查不成呢。”
  “查成查不成,先这么从底下钻腾,大大小小弄出点事儿来给你摆在这里,他还不是洗不清?黄老头当年不也是省里管的干部?弄到最后就是查不出事儿来,这不是明摆着骚人的脸吗?让人走了还不得安然。”池小荷顿了一会儿,又朝陆天翔跟前坐坐,试探似的问:
  “天翔,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跟萧市长这一段,涉及经济方面到底有没有不踏实的地方?我心里没底。”
  “你咋能问这话?你说咱家这啥东西是来路不明的?你说我拿回来多少黑钱?”陆天翔吼了起来,眼睛凶狠地瞪着小荷。
  小荷忙低下头,低声说:“你厉害啥呀?人家还不是心里不踏实。”
  “我他妈的跟着萧市长没黑没明地跑了一年多,到底得着啥好处了?现在反而弄得像把人偷了!”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好受,”小荷说,“咱反正是得多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咱这人对人都心太实,不是人家的对手。”
  陆天翔点燃了一根烟抽着。冬季里放暖气,封闭又严实,他一般是不在家里抽烟的。小荷从茶几下面把烟灰缸拿出来放到他面前。小荷说:
  “就说我们大兴公司高总那人吧,那脑子里的环环就多得很。你猜我们公司过年期间发生啥事儿了?”
  “啥事?”陆天翔诧异地望着小荷。
  “把公司的大招牌给丢了。”
  “吊牌?”
  “哪里,就是门楼上萧市长题字的那个大牌匾。”
  “那怎么能丢呀?大兴的门楼那么高,小偷难道能搭了脚手架或开上高空作业车去作案?”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呀!可就是没了。”小荷说,“一上班高总还一脸疑惑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安排保卫科向派出所报案。你说公司那么多人谁都不是傻子,高万年还不是要找借口换掉这块牌子。”
  “真他妈的小人!这么急于划清界限呀!”陆天翔说。
  “唉,也不知道萧市长当初怎么想的,要给大兴去题写那招牌。”
  “萧市长题字那时候你还没去大兴,这内情你就不知道了。”陆天翔说,“萧市长刚来那阵,高万年那个殷勤劲儿!那次去大兴公司检查工作,高万年特意从机场弄来南方空运过来的水果和海鲜招待,又从外面请了大厨,形式上看起来还是在职工食堂吃工作餐,实际上比在酒店吃饭奢侈多了。那天饭后高万年就准备好了纸笔让萧市长题字。”
  “吃了人家的饭就大笔一挥了?”
  “那一次萧市长还清醒,并没有题字。后来高万年隔三间五地找市长汇报工作,不知怎么就让市长把字写了。”
  “反正我调到大兴的时候,人家那个金字招牌就在门楼下挂着。”池小荷说,“高万年大会小会总喜欢说,大兴有长宁的第一大门楼、第一大招牌、第一号业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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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你没说过,”陆天翔说,“高万年还曾经给萧市长送去六万元,装在一个大文件袋里,说是润笔费。萧市长让我退给高万年了。还生气地说:‘什么润笔费,我不够资格,我不是胡长清。再说,我的字也远远不如人家胡长清写得好呢!’我当时坐车把那个大文件袋送到高万年办公室时,他脸色很不好看。”
  
《沉浮》五(4)
“哼,六万元,那是给人脖子底下支砖哩!现在看来,萧市长当时多亏没拿那六万元,不然,你再看这些人给你做文章!”
  “高万年后来在企业改制中,从政府这里拿走的好处可就不止六万元了,几百个六万元也挡不住。”陆天翔说。
  “高总诡得很哩。”池小荷说,“先把利益从政府拿到企业,再一步一步地通过改制、变线的手段把国有资产变到小集团名下,最后再蚕食进自己肚子。你说这国有企业咋能弄好?我在大兴干着都害怕了。”
  “萧市长后来也发现大兴的漏洞太大,想去干预已经来不及了。再说,这种架势在他来长宁之前就已经在那里摆着,加上他看到人家刘崇庐书记对大兴的态度很明朗,一直都是全力支持,他也没办法。”陆天翔说。
  “人家高万年其实一直就是刘崇庐的铁杆,只不过是利用他姓萧的罢了。我隐隐约约觉得,高万年背着大兴公司在外面还有什么项目,而且,跟刘崇庐之间似乎有一种金锁链的关系。”
  池小荷说完就站起来要去做饭,到屋里转了一圈,又拿出来一个小被子递给陆天翔说:“你就躺在沙发上歇一会儿吧。谁哪怕把金山银山背到自家屋里去咱也不管。算人家本事大,与咱无关。只要咱没事我心里就踏实了。咱又不想弄啥事了,谁还能咋样?他瞎好总得给一碗饭吃吧!别去想它了,睡一会儿吧。”
  
《沉浮》六(1)
长宁的春天越来越不像个春天了。过罢年总要持续一阵子倒春寒,隔三间五地下些似雨似雪的东西,跟人闹肚子一样稀稀拉拉的。到了晚上就刮起大风,夜静时起着很野的哨声。风刮到什么时候停止的,不知道。第二天一起来,天又在下着不知是雨是雪的东西。地上湿漉漉的,墙上、树杈上和干燥的角落处,却落着斑斑驳驳的雪,像是已不年轻的女人脸上没有抹匀的粉。有时候,平白无故地就响起一阵炸雷,把在春天里对响雷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人们吓一跳,接着就莫名其妙地下起通常在夏秋季节里才能见到的迅雨,噼里啪啦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