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记(短篇小说集)






  病中摊开稿纸,每个格子都会跳动,自一个格子写到另一个格子,谈何容易。

  打一个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纸上。

  原先盼望还能见到那班女孩子,说说笑笑散散心,可是这次她们却没有入梦。

  写作真正寂寞,没有上司下属,统共一个人在纸上傻里傻气自问自答。

  自纸上抬起头来叹口气,忽然看到有个女子背着我坐在书房里。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家中甚少亲友出现,这个陌生人是谁,谁开门给她?

  “哪一位?”我大声询问。

  那位小姐叹口气,“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开什么玩笑?

  “请你转过头来。”

  “不行,我会吓坏你。”

  我一惊,“你到底是谁,你毁了容?”

  “不是,我无容可毁,我连五官都没有,是以不敢转过头来。”

  我混身寒毛竖了起来,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仍旧背着我,幽幽地说:“我是你这一本小说的女主角,你没把我写好,性格与面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转过头来,只怕连你这个原着人都受不了。”

  我发呆,额头爬满冷汗,“对……”我嗫嚅,“对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里,容貌不出众,说话又不玲珑,想请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让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为难,“故事已经写到一半。”

  “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误我终身。”

  “可是编辑等着要稿。”

  那女子的声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华有限--”

  “你若尽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么改动故事?”

  “我应该有比较刚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马上站起来走,还有,爱是爱,恨是恨,绝不拖泥带水。”

  “是是是,”我拿笔记下这几点,“我立刻改。”

  那女子转怒为喜,“谢谢你,原着人。”

  “还有什么意见?”

  “我希望故事有个比较开心的结局。”

  “这个嘛,”我犹疑,“本来的安排不是这样的,不过我答应你想办法。”

  “我要换一个男朋友。”

  “可以,我也觉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过窝囊。”

  她真正高兴起来拍拍手。

  “现在,你可以转过身子来了吗?”

  “恐怕你要失望。”

  她轻轻转动身躯,我捏着一把汗,终于看到她的面孔,只见她有张鹅蛋脸,淡淡的五官,我这才松口气。

  她说:“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么下一个女主角比我幸运。”

  我太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你习惯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纪上,你不过是个新中年。”

  我刚欲与她说多几句,她警惕地抬头,“有人来了,我且避一避。”

  我转过头去看是谁,却是一家之主下班回来。

  他放下公事包,“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干吗伏在书桌上睡觉?快去休息,现在开始由我当更。”

  我诉苦,“累死我。”

  “十年来天天这句话。”

  我只得陪笑。

  他挥手,“去,直睡到明天。”

  我名正言顺钻入被窝里去。

  呵一个梦接一个梦,简直不想走出梦来。

  我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坐在我床头,呵我一定又走入梦境了,勉力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英俊高佻的年轻人对着我笑。

  “你又是谁?”我没好气。

  “我把你书中的男主角全带了出来,我们要为你庆祝--”

  我狠狠打断他:“不用你们!快回到书里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别来骚扰我。”

  那年轻人一怔,“喂,我是--”

  我掩起双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睡醒之后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没空同你们纠缠。”

  年轻人大奇,“你真的不想见我们?”

  “快走快走。”

  “写作人喜怒无常我此刻真的相信了。”

  “神经没有失常已经是丰功伟绩。”我没好气。

  年轻人吐吐舌头,“那好,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轻轻离去。

  我又翻一个身。

  松一口气,总算驱走心魔,回到现实世界来,第二天,还有好几千字要写。

  唉,得提起精神,好好的写。                                         







  求真记 



  是一个阴天。


  宇宙日报记者求真刚做完一单新闻,觉得肚子有点饿,走进一间快餐买了三文治牛乳,正坐下吃,忽闻街上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耳语整间店堂骚动起来,客人争向街外涌去。

  卜求真是个新闻记者,她特有的触觉告诉她,街外发生了事故。

  她连忙抛下三文治抓起手袋扑出去。

  什么事?

  抢劫、交通事故、抑或塌楼?

  她以第一时间取出照相机。

  求真推开人量挤到现场。

  这时警察亦已赶至,只听得有人对警察说:“跳楼!跳楼!”

  记者最怕这种场面,从高跃下,有时需要七十小时以上的修补工夫,才能把肢离破碎的事主并在一起。

  求真刚想别转睑,只听得身边一个好事之徒说:“不像是跳楼。”

  求真偷偷着一眼一看之下,呆住了。

  只见警察们围着一辆大房车,车顶已被压扁,凹下去一大片,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脸向上,面容姣好平和,一如刚刚睡着,无表面伤痕,身上穿一件大花夏衣,足上整整齐齐穿着缕空半跟鞋。

  求真倒底是记者,虽然惊讶万分,亦迅速举高相机飕飕飕按下快门。

  真奇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一只贝壳型的发夹都还扣在鬓边,那女子像是随时会睁开眼坐起来说:“谢谢各位注意。”

  最讽刺的是刚在此际阳光自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落在女郎的脸上。

  此时,救护车已到,救护人员连忙采取行动。

  求真放下相机,呆呆地挤在人众中。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这时,求真忽然听见身后有一把声说:“可惜,真可惜。”

  谁,这是谁?

  求真转过头去,十分惊喜,“小郭先生!”

  是,站在她身后的是私家侦探小郭。

  求真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路过。”

  “真巧,我也是路过。”

  小郭问:“拍到精采照片了吧。”

  “ 嗯。“求真拍拍皮包。

  小郭主动地说:“来,冲出来看看,我有相熟的冲洗间。”

  求真当然跟他跑。

  照片出来了。

  无论如何,女郎都不似自高处堕下她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小郭说:“我至恨生命的浪费。”

  求真试探地说:“但,一个成年人也许可以对他生命的前途有所抉择。”

  小郭摇摇头,“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定责任,逃避责任即造成他人不便。”

  求真指着照片,“女郎这么年轻,恐怕还没有子女。”

  谁知小郭如数家珍般说:“林红红,女,廿二岁,宇宙广告公司秘书,未婚。”

  求真目定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皮包里有证明文件。”

  “你怎么会拣到她的皮包?”

  小郭欠一欠身,“我比较幸运。”

  求真大学毕业已经一段时间了,不再天真,知道世上已没有幸运这回事。

  小郭一定比谁都摆得把握机会。

  求真佩服之至。

  小郭披上外套,“我们走吧。”

  “慢着。’

  小郭讶异,‘“还有事吗?卜小组。”

  “这林红红为什么自高跃下,你不想知道?”

  小郭摇摇头,“无论因为什么,都为生无可恋。”

  小郭说得对,大都会一年中起码有成千宗自杀案,哪里追得了那么多,都不过在新闻版角落占小小数十字篇幅。

  一个廿二岁的年轻女子觉得生无可恋,为什么?是她私人问题抑或社会问题?求真决定做一个专题。

  老总皱皱眉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他真是一个好编辑,换了别人,一定劝求真去做财经新闻,或追查女演员的绯闻。

  求真很快自广告公司得到林红红家人及本人的住址。

  她的雇主与同事很大方地接受访问。

  “我们对警方也是这么说,她很好学,有上进心,爱打扮,活泼,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求真心要想,会吗,林红红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

  “她没有病,亦无任何不良嗜好,大家与她相处合洽。”

  “她喜欢穿花裙子。”

  同事们要花许多力气才能说出她的特微,他们对林红红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大大的印象,真的,职员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她R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求真在笔记内注脚;其实我们都是社会上的小配角小临记,微不足道,我们来我们去。谁会注意?

  年轻的求真感慨万千。

  “她在本公司工作已有一年,之前?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那要到人事部去查她的履历。”

  求真到人事部去查档案。

  “卜小姐,这本是公司的秘密文件,不过,我看也无隐瞒必要,她说她曾任售货员。”

  低级职员流动性甚强,公司等人用,不大追究履历的真实性。

  求真去问过,林红红所说的诗敏服装公司,根本没有用过她。

  看过照片,经理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求真只得找到林家去。

  林家住在政府建筑署划为危楼那种老房子里,一条黝黑木楼梯踏上去吱咯吱咕响。

  偏偏在这种房内特别多孩子与老人。

  求真按门铃。

  房主极之小心“找准?你是林家的什么人?”

  求真隐藏身分,“我是红红的同事,来探访伯母。”

  半晌门打开了,求真连忙闪身入内。

  求真又捏造一个理由,‘我欠你姐姐的钱,特地来归还。”

  屋内住着好几伙人家,少年把求真带到一间房前。

  “妈,姐姐的同事。”

  一个五十多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井没有大多的哀伤,只是厌倦地挥手,“走,走,我不想说话。”

  这环境已说明一切。

  求真自原路出去。

  那男孩子拉住她:“喂,你说你欠我姐姐钱。”

  求真自手袋中取出张千元钞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

  “问吧。”

  求真看着他,“你可爱你姐姐?”

  少年轰然笑出来“这是什么话?”

  求真忽然生气了,“回答我!”

  少年搔搔头皮,瞄一瞄千元大钞,“她早已搬出去住,我极少看见她。”

  求真只得把那张钞票给他。

  她到林红红本人寓所去按铃。

  求真知道屋内有人,林红红收入她租不起整幢房子。

  果然一个少女来开门.“又是警察问话?”很不耐烦。

  “不,我是红红的同事。”

  门很快打开,“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见她。”

  “看不见?”

  那少女叹口气。“红红抱怨,说整间公司的人当她透明,只有在影印文件或打字时找她,既不对她笑又不同她打招呼,把文件扔在她面前算数。”

  求真没想到林红红感性如此丰富,为之恻然。

  求真抬起头来打量红红的同伴。

  说也奇怪,一个人做什么职业是看得出来的,求真不用问,也知道该名少女捞的是偏门。

  那少女见求真审视地,便笑,“是,我在宇宙夜总会做事,你猜得不错。”

  求真低下头,“关于红红的事,我很难过。”这并不是假话。

  “你来得及时,我今晚就要搬走,我不怕她回来找我,我们一向很谈得来,是我男朋友怕。”

  求真说:“我想着看她的房间。’

  “请便。”

  那是一间很细小很朴素的房间,看看衣橱要挂着几件下价时装,被褥尚未收拾好,主人像是随时会回来舒服地睡一觉,化妆台上放着几管口红,两本小说。

  求真叹息一声。

  那少女靠在门框上对求真说:“她负责打理寓所,我少收一点租。”

  求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除非不正常,谁会没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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