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地狱之沉沦
人的价值,究竟取决於自我判定,还是社会或他人对你的评价?
长久以来,他一直努力奋斗,苦苦挣扎,目的就是从他人仰望羡慕的眼光中印证自身的价值,他似乎成功了。
但眨眼之间,就被人打入地狱,被囚禁,被虐待,被轻贱,被侮辱,这是否就表示他真的已经一文不值?是否表示这麽长久的努力都是白费?
疑虑像杂草一样在羽的心里丛生,是世事定理与自我的对立,如上空与平地,相隔著无限距离。
忍忽略了他这一瞬间的走神,只当他又是故意把示弱当武器来回应自己,冷笑连连,道:“这不是你应得的待遇麽?人之至亲至爱莫过於父母,为了钱,你背叛你母亲,把杀母凶手认作父亲,就是你的养父,你又是怎麽对待他的?别把自己说得那麽高尚,记恩不记仇,你给他钱,根本就不是为了报答什麽养育之恩,而是想羞辱他。人家根本就没来找你,是你自己上门去招惹人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家看见你现在有多风光多如意多快活,不是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货色!”
羽疲倦地道:“是的是的是的,主人说得都对,主人说什麽就是什麽。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谈话可以结束了麽?请主人允许奴隶睡觉。”
虽然忍已经无数次地告诫过自己要冷静,可看见他那恹恹的神情还是不由得火冒三丈,他那样子好像是在说:“行了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专讲废话的傻瓜,现在我懒得理你。”一把揪住羽的项圈,迫使他抬起头来,厉声道:“你送上门去给他钱,根本就是在自我炫耀。你不是去报答他的,是去羞辱他的,拿著一笔肮脏带血的钱,去羞辱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养父!”
近乎窒息的痛楚终於让羽回过神来,面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又有铁青转为紫色,忍这才放过他。他呛哑地咳了几声,轻声道:“你想听我说什麽?”
“你觉得我应该说什麽?”他微笑,声音大了些。
“你期待我说什麽?”声音一次比一次高。
“我现在就告诉你,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强行剥落那镀银的记忆上谎言的锈斑,满腔的怒火突然喷涌而出:“我就是去炫耀,去羞辱他的,这又怎麽样?我就是想把大把大把的钞票扔在他脸上,看他後悔的样子,谁叫他不爱我!是他强奸我,不是我强奸他!是他看著那女人动不动叫我贱货,打我,侮辱我,是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不闻不问,是他任我十几岁就在外面漂流,吃尽苦头!我还能怎麽对他?没有仗势欺人,逼得他破产跳楼已经很对得起他!”
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那些绝望的记忆,那些噩梦的来源,突然从牢牢封锁的冰层里迸溅而出,迅捷而狂猛,如同风起时咆哮的海浪,席卷了他全身,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全都冲刷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他赤裸著身体,赤裸著心灵,和一心想征服他的调教师,正面对视。
忍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终於承认了?面对自己就这麽难?总是戴著面具过活你就不觉得累麽?”
羽喘了口气,过度的折磨和激动让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累,当然累!交出自己的控制权,事事听凭别人安排就不累,主人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他的眼里已多了一丝讥诮:“所以家猪永远比野猪快活,只要不计算到头来那一刀。要想不累,何不去变猪?”
忍微笑,轻轻地抚摸著他已被冷汗浸湿的黑发:“你以为你还能算人?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锁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能做什麽?不管是家猪野猪,都过得比你快活……”
慢慢地加上一句:“也比你自由。”
羽疲惫地笑了笑,闭上了眼,淡淡地道:“那要看是什麽样的自由和快乐。如果要求心灵的绝对服从换来身体上的自由,不过是更深层次的奴役罢了。至於快乐,吸毒者也可以通过药物得到快乐,那种虚幻的快乐,还不如清醒著痛苦。”
他霍然睁开眼睛,盯著忍,一字字地道:“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那都是属於我的,是我的一部分。你休想把它夺走!”
有一瞬间忍以为自己已经惊跳起来,接著才发现仍旧好端端地坐在扶手椅上,盯著调教台上那个不驯服的奴隶。
这少年的话语就像一根尖锐的长针,总能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刺进他的心里。
是的,这就是他拒绝吸毒的理由。宁肯痛苦地活著,也不需要瞬间的迷醉。
是的,这就是他固执地保留自我、拒绝信任他人的原因,因为他绝对绝对不要他人来控制和影响他的生命。
他有些恍惚地盯著羽,仿佛透过时光轨道,看著年少时的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所有的伤痛可以弥补,是否他也可以如这少年一般,拥有这样凛然无惧的眼眸?
他默然良久,俊秀的面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奇怪的、扭曲的笑容,淡淡地道:“是麽?那是因为你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地狱……”
苍白的手慢慢划过羽的脖颈、胸膛,却让羽的全身都起了一阵战栗,那只手仿佛带有魔力,能让人清晰地体味到主人心灵的颤动。
“你觉得这样的挣扎有意义麽?你不觉得你的人生很可笑麽?属於?世间有什麽东西真正属於你,永远不离开你?”
忍在他耳畔喃喃低语,声音低沈、优雅、柔和,却又带著说不出的清冷意味,仿佛春天吹碎一池薄冰的风:“如果你的母亲真的爱你,她就不会轻易自杀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世间。如果你的亲生父亲真的对你有亲情,当初就不会狠心赶走你们母子。如果你的养父还有一点点在乎你,他就不会任你在外漂流十年不闻不问。”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可以伤到他?真是幼稚……只有真正在乎你的人,你的一举一动才对他有意义。”
“而你现在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他有他的生活,根本不需要你……”
忍低低浅笑,笑声温柔,却又那麽残酷:“想知道吉野茂拿了钱之後做了什麽吗?其实你也知道了吧?他既没有因为良心不安而拒绝,也没有因为想拿更多的钱而向你摇尾乞怜,他根本就没有再来找过你……”
说著按下了遥控器,墙上的大屏幕清晰地现出吉野寿司店的照片,忍边看边微笑著讲解:
“你瞧,他先用这笔钱翻修了店面,又开了两家分店,经营状况都很好。现在吉野寿司店在信州也算出名了,导游带团有时候都会去光顾。”
屏幕一暗,接著现出一个笑容满面的少年,正在打棒球,吉野茂一旁看著,眼里的宠溺和疼爱几乎可以流淌出画面。
“这是你的弟弟,还记得他麽?吉野茂送他进了一所昂贵的私立学校,还是一个棒球名校。他的成绩不错,虽然比你还差一大截,却已经让吉野茂骄傲万分,对他的疼爱,是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的。”
画面再度变换,是吉野茂一家五口的照片,大概在给谁庆祝生日,画面中是两个穿著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样子看起来也很相似,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是可爱,一个在吹蜡烛,一个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去抓蛋糕吃。
“你的双胞胎妹妹。那个抓蛋糕的就是以前那个有先天性兔唇的,有点不一样了,是不是?你继母为了这个孩子受了你老爸不少气,有段时间说话都小小声,对你也客气了几分,於是你都对这小妹妹另眼相看,多了几分疼爱,是同病相怜吧?她现在已经做了矫形手术,完全恢复正常了。看看你继母,她笑得有多欢。”
画面切换到一旁切蛋糕的中年妇人身上,她的眉梢眼角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体态也微有发福,但此刻无疑是满心喜悦的,嘴角微翘,注视著孩子,眼中爱怜横溢,正和天下所有慈爱的母亲没有丝毫区别。
“这就是那个永远只会用‘贱货’称呼你的女人,她过得还真是不错,心宽体胖的,没什麽烦心的事了。丈夫现在对她死心塌地,再不出去沾花惹草,更不会在家里猥琐男童,小女儿的病也治好了。”
忍嘲讽地笑笑:“当然,用的是你给的钱。”
关掉遥控器,深深地凝视著羽,忍慢慢地道:“感觉如何?他们既不因此而感激你,也没有什麽内疚後悔的表现,就象中了一张十万美元的彩票,兴高采烈地安排起自己的生活。”
“他们的人生里,根本就没有你。”
“你一直都是多余的。没有你,看看他们过得多幸福。忠实的丈夫,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沐浴在幸福中的小孩。是你的存在,扰乱了他们的平静。”
“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如果这世上没有你,所有人都会松了一口气,他们会过得更好。”
“是的,不管你承不承认,根本就没有人需要你。”
羽的脸色,一变再变,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四围寂寂,只听到他沈重的呼吸声。
沈重,而有节奏,仿佛应合著天地间某种奇特的旋律,充斥著不可言说的神秘。
忍一时竟有一种错觉,明明是一个幽闭狭小的空间,却有深山幽谷的感觉,什麽东西正在蠢蠢欲动,努力著,挣扎著,就要破茧而出。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却不知道来自於哪里,手紧紧地抓住扶手,前额竟然微微见汗。
调教台上的那个人,呼吸已经渐渐变了,变得急促而热烈,仿佛非洲热带高原上渐渐高亢的鼓音。
忍的情绪,也不禁受到感染,心越跳越快,死死地盯著羽。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却是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
蓦然间,唇角一勾,勾起一丝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突然间有了裂痕。
是的,那是笑容。
笑意渐渐扩大,一点一点地加深,终於他泪痕阑干的脸上,都充满了这真心的、喜悦的笑意。
他笑著,呛咳著,再度睁开的眼里已经没有阴霾,如同暴雨洗过後的天空,纯净而明朗:“我明白了,终於明白了。你想让我痛苦,你也知道这段记忆让我痛苦。”
他微笑著道:“可是你并不知道,我究竟为什麽而痛苦。”
他微微一叹,低声道:“就连我以前,也不知道……”
他笑著,呛咳著,再度睁开的眼里已经没有阴霾,如同暴雨洗过後的天空,纯净而明朗:“我明白了,终於明白了。你想让我痛苦,你也知道这段记忆让我痛苦。”
他微笑著道:“可是你并不知道,我究竟为什麽而痛苦。”
他微微一叹,低声道:“就连我以前,也不知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我对吉野先生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恨。我想我是恨著他的,因为他对我做了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可是十岁以前的记忆是如此美丽,这一生我再也不曾那麽快乐过。”
“我曾以为我恨他,是因为他强暴我,苛待我。现在我才明白,我真正恨的,是他十几年对我不闻不问,恨他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待我。在恨著他,盘算著报复他的时候,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感情在他身上。”
忍悠然道:“可惜你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有他的家庭,他的子女,他从头到尾都不属於你。”
“是的,不管我怎麽做,过去的爱已经不可能重来。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有他的生活,我对他来说只是个误会。”羽平静地说,无喜也无悲,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忍淡淡地瞧著他,眼里似怜悯又似讥诮:“可怜的家夥!你这些年这麽努力,大概也是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吧?可惜啊可惜,就算你再成功,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屁。”
羽笑了起来,那是轻松的、解脱的笑:“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小被人骂来骂去,所以我的自尊心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很怕被人瞧不起,一心想做出点什麽给别人看,也包括给他看。看著别人仰视的、尊敬的眼神,很是心满意足。直到来到这里……”
他的眼神已变得悠远,似已陷入沈思中:“我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著自己,是不是别人当我是狗,我就真的是狗?别人说我一钱不值,我就真的什麽也不是?当然不是,我还是我,别人的贬低,不能让我变得更低贱,别人的尊敬,也不能让我真的就高贵起来。”
忍嗤的冷笑一声,道:“你还真会自我麻醉。说穿了是因为你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