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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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们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张也追来了,我和老张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说什么也不 肯离开桥边,叫嚣着说要到激流中去找寻你,说你或许被水冲到了浅滩或是岸边,他坚决不 肯承认你死了。于是,老张守着他,我回到含烟山庄,打电话去报警,去求助……两小时 后,大批的警员和救护车都来了,我们打捞又打捞,什么都没有。警员表示,以水势来论, 尸体早就冲到好远好远了。于是,一连四、五天,我们沿着河道,向下游打捞,仍然没有。 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那个桥头上。”
    方丝萦低垂着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 的涟漪。
    “接着,霈文就大病一场,发高热,昏迷了好几天,等他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就又像 个疯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劳的搜寻了。我也陪着他找寻,歌台舞榭,酒楼旅馆……深 夜、他就捧着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厅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读着,常常这样读到天亮。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顿了顿。霈文深倚在沙发中,一句话也不说, 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那段时间里,他和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没看过那样固执 的人。他生病的时候,老太太守在他床边流泪,他却以背对着她,绝不回顾。我想,事情演 变到这个样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难过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说话,直到好几个月 以后,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点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边,为抢救这条小生命 而努力,当孩子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说话。这时,我们都认为,你是百分之 百的死了。不过,整个含烟山庄,都笼罩着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阴沉、晦暗而凄凉的,我 也很难过,自己会牵涉在这件悲剧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终于不顾霈文的挽留,离开了含 烟山庄,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 ”“不,不是全 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 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 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 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的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 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 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 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 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 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烛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 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 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 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方丝萦悄悄的抬起了睫毛来,静静的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 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
    “你信吗?这种点蜡烛的傻事我竟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然后,那一夜来临了。我不知道 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还是我的痴心引动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烟。你站在桌前 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纱的洋装,轻灵,飘逸。手里握着一枝红玫 瑰,默的、谴责似的望着我。我那样震动,那样惊喜,那样神魂失据!我呼叫着你的名 字,奔过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让我触摸到你,你向窗前隐退,我狂呼着,向你急迫 的伸着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的越出了窗子,飘散在那夜雾迷蒙的玫瑰园 里,我心痛如绞,禁不住张口狂叫,然后,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一片惊呼和嘈杂声中醒 来,发现我躺在花园中,而整个含烟山庄,都在熊熊烈火里。他们告诉我,火是被蜡烛引 起,当时我在书房中,已被烟薰得昏了过去。当他们把我拖出来时,都以为我被烧死了。我 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 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着烈火燃烧,不愿抢 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的念叨着。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 稿,我毫不考虑的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着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 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 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 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尤莉特西和奥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 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的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 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 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 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 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 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烟,”高立德 眩惑的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 什么事?”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 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 深了。



 

庭院深深  23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膊的说,眼前浮 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啸的松林,那奔湍 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的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 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呵!而且, 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 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 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 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 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档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呻 吟、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 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的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的倾听 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的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的说着。“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 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 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 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 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的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 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 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 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 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的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 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 是真的断了。”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 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 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 耳畔响着: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 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 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 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 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 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 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着那河水的奔泻,我听着那激流的 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
    “‘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条桥下了!至于我呢?我是另 一个人!我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转过身子,我大踏步的向台北走去 了。”
    她停住了,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的坐着。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 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着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征 的瞪着,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着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两小时后,我到了台北,一个 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中,一直 等到天亮。这时,我才发现我很幸运,因为我带出来的手袋里,还有一千多元现款和我的证 件。于是,早上八点多钟,我乘了第一班早车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要 到高雄做什么,只是觉得跑远一点比较好,免得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都认为我是淹死 了,因为,我再也不愿回含烟山庄。“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找了 一家小旅社,好好的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 不够我维持几天,我必须找工作,同时,租一间简陋的房子。于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于 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区一家小百货店去当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