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短篇集






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间那样的圆木屋。”

也平讲下去:“融融炉火,丢两块香柏木进去,好香彻全屋。”

他们愉快地笑起来。

也平心底有一股异常满足的感觉,前所未有,带一丝感慨,又含半点苦涩。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别妄下结论。”

“人是万物之灵,总有预感。”

“照顾一个那样的伴侣,可是终身负累。”

也平不出声。

“这件事可冲动不得,你得考虑周详。”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顾存对方弱小心灵。”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访远亲贾医生。

贾医生是眼科专家。

也平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视力有问题。”

贾医生笑,“请他来给我看一看。”

也平叹口气。

贾医生纳罕,“有问题吗?”

也平说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总有点异样,外表也看得出来……”

贾医生接上去:“有许多原因导致失明,倘若是脑神经中断影响视力,眼球水晶体角膜完全无损,外表并无异样,当然,神情有别。”

也平颔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伤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观。”

也平低下头。

“我愿意为你的朋友诊治。”

“谢谢你。”

“还有所谓暂时或间歇性失明……眼睛是身体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头来,“我们的身体真是奇迹中奇迹。”

“所以老生常谈,要注意健康。”

也平称是。

他终于问:“有无完全看不出来的失明人?”

贾医生微笑,“蛛丝马迹,不会完全看不出,也许,你没有留心。”

更可能是他内心逃避这个事实。

“可是,小说与电影里──”

贾医生笑了。

也平颓然,“对,那只是小说与电影。”

“小说与电影有时也颇为写实。”

也平告辞,贾医生送他到门口。

他约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说:“张思悯思颖姐妹在那边。”

话还没说完,两姐妹已经婀娜地走过来。

她俩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一如天桥上模特儿,闪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惯的人吃一惊。

也平就吓一跳,怎么,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鸡窝头了,真吃不消,还有,那种厚厚的垫底鞋与低腰喇叭裤,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两姐妹有一个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筑商父亲,据说,家中跑车多得可与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苍白无聊,忽然想起其言。

没有重要的话,真言不开口,沉默地娴淑地凝视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赏这一点。

这时,张氏姐妹正在详述她们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过程。

“──一针打下去,半边腮就肿起来,原来是敏感,脸一肿,皱纹自然消失……”

柱石听得哈哈大笑。

也平轻轻说:“对不起,我去拨一个电话。”

两姐妹一怔,从来没有人打断她们话题,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经走开。

他拨电话给真言。

她在家,听到也平的声音很高兴。

“在什么地方?”

“国际会龙舟酒吧。”

“可以参加你们吗?”

“有点喧哗,我来看你如何?”

“我没有节目。”

“我不需要热闹。”

“那么欢迎你。”

“可要带些什么?”

“请带几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过外套就走。

张氏姐妹怒目相视。

也平那里去理会这种庸脂俗粉,自顾自买了蛋糕去探访他的意中人。

门钤一响,就听见金刚吠两声。

据说训练得好的寻回犬还会替聋人接电话,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开关灯掣。

真言来开门。

她笑看说:“我已经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见过你喝茶。”

见过?也许,是她闻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气吧。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书,也平过去看,“咦,读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们家一直订阅,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点点头,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畅。

金刚轻轻走到他身边。

真言说:“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担心。”

“看过医生没有?”

其言无奈,“医生说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径。”

金刚打了几个转走开。

真言又说:“昨夜地绕着这些书不走,可能是嗅到旧主人的气息。”

也平奇问:“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怀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兰花给我,请过来欣赏。”

也平对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进书房,已经闻到清幽香气,只见大书桌案上放着一盘兰花,花蕾累累坠下,美不胜收。

“啊,真漂亮。”

“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许多外国来的花种,几时我同你去参观。”

也平没想到她有那么多活动,兴趣又那样广泛,很替她高兴。

他俩在书房坐下二边听五六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一边谈儿时趣事。

也平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为自己添了好几次茶。

愿天天可以与这个可人儿闲话家常,堪称赏心乐事。

也平正想把话题转到她眼睛上去。

就在这时,真言忽然站起来。

她失声问:“金刚呢?”

“你坐着,”也平说:“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间房间,都找遍了,不见它。

真言说:“会不会在露台?”

两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见金刚蜷缩在一角,也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力将它抱到室内。

他相当镇定,“我立刻送它到兽医处。”

“我先打电话叫医生准备。”

金刚已没有动静。

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两人到了兽医处放下金刚。

中年的甄医生与真岂很熟,坦白地讯:“它熬到这个岁数其不容易。”

真言泪盈于睫。

甄医生说:“已尽人事,你们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会儿。”

也平说:“我陪你。”

真言坐在金刚身前很久不愿离去。

甄医生暗示有话同也平说。

也平悄悄走到医生办公室。

“金刚跟着周家已有十八年。”

也平小心聆听。

“这下子真言的心情一定不好过,你劝劝她。”

“是,我一定会。”

“我第一次见到金刚,它才一岁,金刚这名字,还是小真言替它取的。”

“的确很适合它。”

“真言自幼跟祖母长大,祖母年迈不幸失明,全靠金刚带路。”

也平忽然抬起头。

甄医生继续说下去:“对真言来说,金刚像一名家庭成员。”

也平心中疑团渐浓。

“一年前它双眼已首。”

也平忍不住:“啊。”

甄医生说:“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真言把地照顾得非常好,像是要回报它侍奉她祖母。”

听到这里,也平霍地一声站起来,心中有难以掩饰的喜悦。

医生亲:“尽量开解安慰真言,失却宠物的悲伤不容忽视。”

也平轻轻回到真言身边,他大胆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头来,双目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也平凝视她面孔。

真言忽然说:“也平,你脸颊上有一大搭墨水。”

她自手袋取出湿纸巾,仔仔细细替也平拭干净。

也平握住她的手,“我们该走了。”

真言点点头,“金刚已经去与祖母团聚。”












祝福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人擅于处理失恋,有人不。

江颂怡是后者。

与黄智仁分手后,她没有睡好过,白天也收敛了所有的笑容,体重明显下降,样子憔悴。

她大嫂邓合玲劝她:“何必就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惹人讪笑。”

颂怡不出声。

“不过是一个男朋友,告诉你,婚姻一次两次失败,照样要挺过去,拿点勇气出来。”

颂怡终于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接受得那样坏。”

“是心高气傲的你不甘心失败吧。”

颂怡说:“也许是,但是我的确爱他。”

合玲挥挥手,“黄智仁条件不是那么好,请你看清楚点,一屋弟妹,父亲早已退休,靠他养活,母亲小器噜嗦,体弱多病,他本人又不是才高八斗,聪明机智,颂怡,放开算了。”

颂怡用手托着头,“理论上你说得全对。”

合玲叹口气,“将来,你感谢他还来不及。”

“是谁叫你来劝我?”

“无人指使,是我自告奋勇。”

“谢谢你。”

不过那天睡觉之前,她还是喝了很多酒,清晨,呕吐大作,挣扎,起不了床。

颂怡一边呛咳,一边爬,她后悔了,搞成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亲友。

她在卫生间前失去知觉。

由钟点女工发觉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

颂怡不敢通知家人,怕他们以为她自杀。

悄悄告了三天假,回到家中,把所有酒瓶都扔到垃圾桶,又收拾整天,小公寓才恢复旧观。

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她发觉仍然无法忘记黄智仁,往日这个时候,他会来接她上班,两个人先去酒店咖啡店吃一个早餐,然后分道扬镳,中午又见面谈天……

一年多下来,早成习惯,两个人都以为会论到婚嫁,可是忽然之间,颂怡的事业起飞,十个月内连升两级,工作越来越忙,余闲越来越少。

然后,她听说他在约会别人。

她仍然给他机会,让他考虑清楚,太理智了,他终于跑到人家的怀抱去。

只剩下零零星星记忆。

怎么样下雨之际,他总是撑着一把特大号的黑伞等她,一钻进去,非常安全舒适。

又每个月他总替她买齐所有爱看的杂志送上来,又代为检查冰箱,替她补充矿泉水及葡萄酒等。

他的确是个体贴的男友,表面条件不太优秀的他另有情趣,失去他颂怡非常伤心。

接着一段日子,她更瘦了,衣服统统得买新的,晚上要靠药物才能入睡。

大嫂又有忠告:“来,我带你去看大师算一算。”

“阿,我不是个迷信的人。”

“听听玄学大师怎么说也好。”

颂怡苦笑,“我一向不信这套。”

“当作陪我。”

终于拗不过,与大嫂去到郊外一幢小别墅,她们下车敲门,有男管家来开门,请她们进去。

一看屋内布置,就知大师并非江湖术士,大厅清雅宽敞,只摆几件明式家俱,也不挂字画。

坐下来,又有女仆斟上清香的菊花茶。

颂怡觉得没来错。

半晌,一位清瞿的老妇人缓援走出来。

大嫂立刻站起来,“大师你好,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颂怡从来没见过那样老的老人,恐怕有九十多岁了,头发似银丝,睑上全是皱纹,

穿着一袭深蓝色丝旗袍,看上去和蔼、亲切,颂怡忽然笑了。

大师原来是这样叫人舒服的一位老太太。

“请坐。”

大嫂识趣地说:“我到花园去赏紫藤,你们谈谈。”

客厅只剩她们二人。

颂怡只觉得对她可以无话不诅,一点也不陌生。

她轻轻道:“我失恋了。”

大师微笑。

“我十分颓丧,无法克服挫折感,自尊沦落,情绪极差,有时早上不想起来。”

大师小心聆听。

颂怡说下去:“家母早逝,很多时候,请勿笑我,我真想去另y个世界见她。”

大师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晶光四射。

她开口了:“你可是渴望他会回到你身边?”

颂怡一怔,更加辛酸,沉思片刻,她摇摇头,“不,太迟了,已经受伤,再也不会原谅他。”顺怡落下泪来。

“那很好,那是痊愈的第一步。”

大师的口气,一点也不似老人,倒是像现代心理学医生。

“大师,”颂怡忽然冲动地说:“祝福我。”

大师讦异,“你需要怎么样的祝福?”

“我永远不想再失恋,实在太痛苦了。”

大师微笑,“天下哪有如意的人生。”

颂恰好不失望,怔怔地看着老人。

“世事盈则亏,满则损,仍家常规,你明白喝?”

“大师你一定要祝福我。”

“我没有能力,不过──”

“大师请指教。”

“你若找到三位生活幸福的女士,求她们祝福,或可达成愿望。”

颂怡意外,一就那么简单?”

大师不再说话,微笑着站起来送客。

颂怡知道告辞的时间到了,大嫂在门外等她。

“怎么样,都说与大师聊完天会满心欢喜。”

“心里是比较好过。”

“那么也不枉走这一趟。”

颂恰着着大嫂,眼前不正是一位生活最幸福的女子吗,丈夫能干,会得赚钱,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