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
  或许陶陶会暗笑:〃看开,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
  我微笑。
  母亲说:〃笑好了,笑我这个老太婆嘛!〃
  〃你有叶伯伯帮你,〃我说,〃这还不够?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亲不响。
  我说:〃陶陶今年中学毕业,本市两间大学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则太贵,二则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看怎么办?〃
  〃总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国,不知疯得怎么样。〃
  〃要赌一记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开门进来,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
  这男孩子并不丑,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
  我顿时沉下面孔,她带他上来干什么?
  反而是母亲,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连忙介绍,〃这是我外婆,你没见过,外婆,这是乔其奥卡斯杜。〃
  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演绎在面孔上,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只是斜斜瞟着他。
  〃妈妈,你是见过乔其奥的。〃
  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不过今日见了面,还是大吃一惊。〃
  母亲只得接受奉承。
  乔其奥又对我说:〃不,陶陶的母亲更年轻,许多这样年纪的女性还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赏乔其奥这张油嘴。
  他伸出晒得金棕的手臂,便与我们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亲说呀!〃
  他驾轻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与陶陶到菲律宾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说:〃是不是?我同你说过。〃
  我赶紧把陶陶拉在我身边,看牢我的敌人,怕他扑过来。
  〃伯母。〃
  〃你可以叫我杨小姐,〃我说,〃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尴尬地解释,〃我们这次去是应广告公司聘请,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费用的。她现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书房装成化妆室,插满粉红色鸵鸟毛。
  嗳,这行饭有时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烦躁的时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鸵鸟。
  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仍是朋友。
  我出外买了礼物,代陶陶选一打名贵手帕给她外公。
  五点多她到我写字楼来接我,我正在与相熟的木匠议论物价飞涨的大问题,此刻入墙衣柜再也不能更贵等等,陶陶带着阳光空气进来,连木匠这样年纪身份的人都为之目眩。
  我笑说:〃这是我女儿。〃
  〃杨小姐,你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嘴都合不拢。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为外婆,母亲就成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连忙说:〃我们改天再谈吧。〃
  木匠站起来,〃那么这几只松木板的货样我先留在这里。〃
  他告辞。
  陶陶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
  〃杨陶,你给我静一静。〃我笑。
  〃你看看我这份合同。〃她十万分火急。
  我打开来一看是亚伦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这是间有规模的公司,不会胡来。
  我用十分钟把合同细细看过,并无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劳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长身份签下名字。
  陶陶拥抱我。
  我说:〃不要选暴露泳衣。〃
  〃妈妈,我赚了钱要送礼物给你。〃她说。
  陶陶都赚钱了,而且还靠美色,我大大地讶异,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是乔其奥介绍的。〃陶陶说。
  我说:〃你不提他还好,陶陶,外头有人传说,他专门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没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辩。
  〃看人要客观点。〃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气结。
  〃妈妈,〃她顾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么。〃她取出一支钢笔,〃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书时用的。〃
  〃你怎么把外婆的纪念品都掏出来,还给我。〃我大吃一惊,〃这是叶成秋送她的。〃
  〃叶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欢,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他没好气。
  〃爹。〃我很了解,温和地叫他一声。
  他说:〃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
  〃陶陶也来了。〃
  〃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杨陶杨桃,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当然,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
  我会心微笑。
  〃过来呀,让外公看看你呀。〃父亲说。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抓一本杂志看。
  父亲叹口气,〃越来越漂亮,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留饭让座,我亦有礼物送给她。
  她说:〃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连忙说:〃他们能有多大!你看陶陶,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穿着旗袍,料子还新,式样却是旧的,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说:〃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我还反对,没想到两年不够,连本带利还了来,真能干,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也不知该往哪里筹。〃
  日子久了,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着,但到底有点感情。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发作起来,直叫:〃大学?有本事考奖学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六年了,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要学,为什么不学之俊?〃
  我很尴尬,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我真担当不起,只得不出声。
  后母立刻站起来,〃我去弄面。〃
  我过去按住父亲。
  他同我诉苦:〃就会要钱,回来就是问我要钱。〃
  我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