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第2章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发圆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趋近去,〃看看这里的皱纹。〃我指向眼角。
〃芬,芬,〃叶成秋叫我母亲,〃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我们不停地笑。
〃咦,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我别在这里。〃
他怪叫起来,〃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亲说:〃当然不是,真小气,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
〃之俊像足你当年。〃
我分辩,〃其实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亲说:〃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
〃我还算外人?〃
我低头一想,实在不算外人,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
他问我:〃还在读书啊?〃
我点点头。
母亲咕哝,〃有啥好读?六七年还没毕业,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
我心虚地赔笑。
母亲说:〃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自作孽。〃
叶成秋忙来解围,〃喂,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都在一九五○年前后到香港来。
母亲咕哝:〃那时我们多吃苦……〃
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
母亲白他一眼,〃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不上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
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情骂俏。
我站起来告辞。
叶成秋搭讪地说:〃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会儿。〃我说。
母亲即时说:〃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们只得走了。
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你比你母亲成熟。〃
他爱她。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我深深叹口气,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叶伯母的病怎么样?〃我问。
他黯然,〃尽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这种癌是可以拖的。〃他说,〃但是拖着等什么呢?〃
〃等新的医药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着她掉头发发肿呕吐。之俊,生命中充满荆棘,我们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
我说:〃不然,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个说法呢?〃
〃你们年轻人到底好些。〃
〃叶伯伯,我也不算年轻了。〃
〃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之俊,你的固执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条盲牛。〃
他说:〃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快活过现在。〃
叶成秋的儿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并不成材,你听到我母亲怎么批评我。〃
他笑。
我最喜欢看到叶成秋笑,充满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担起生活中无限疾苦,多少次我们母女在困境中团团转,他出现来救苦救难。
我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如果要我组织家庭,配偶必需像叶成秋。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难不倒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常识,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是太重要的一环,他早已成为我与陶陶的偶像。
当然叶成秋的儿子可以成为花花公子,只要学得他父亲十分之一本事已经足够。
〃我送你。〃他说。
司机开着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当年在上海只是一个读夜校的苦学生。
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亲是个小职员,住在银行职员宿舍,与母亲是中学同学,是这样爱上的。母亲为了他,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甘心乘电车,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即使毕业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顾弟妹,没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
我要是外婆,我也这么做,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
我抬起头说:〃我自己开车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问,〃时间还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
〃你想去凯诗令〃
〃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现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达,怕闲话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
他讶异地说:〃有谁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亲。〃
他不悦,〃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
〃你们三个人真可爱,〃我说,〃争风喝醋三十载。〃
〃之俊,再过几年,你会发觉,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好几度午夜梦回,我蓦然自床上跃起,同自己说:什么,我五十三岁了?怎么会?我什么也没做,已经半百?生命是一个骗局。〃他笑。
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
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
我打开车门。
〃生意好吗?〃叶成秋问。
〃没关系,有苦经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笑。
〃你要记得来。〃
每次不待我们开口,他已经照顾有加。真正帮人的人,是这样的,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立即自动做到。不是太难的事,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应该是数得出的。
还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开口,他才动手帮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叶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
陶陶熟睡,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换了衣服,也许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脸。
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这张老脸啊,去日苦多。
也许没有陶陶就不觉得那么老,看着陶陶在过去十七年多每年长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么大一个女儿真是躲都没法躲的,我还敢穿海军装不成?
陶陶不在的时候,我特别空虚。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说,关太太找我多次,十万分火急,关太太很生气,说:为什么杨小姐身边不带备一只传呼机。
找一口饭吃不容易。什么叫十万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个户头,不一定能够即刻拨时间给她。
不过近年来我也想开了,无论多么小的生意,也很巴结地来做,表示极之在乎。
我复电给她,她却在睡中午觉。我答应〃在上肇辉台时再顺带到你处弯一弯〃。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蔼,她只不过是寂寞,要人关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损失。
好消息,关太太的浴室要装修。这使我有痛快的感觉,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样也只有这个机会:瓷砖整幅扯下来,瓷盆敲脱,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墙壁抬出去扔掉,换去生锈的水喉管,使之焕然一新。
也有烦恼,怕主人家要新铺金色瓷砖,及在天花板镶镜子。
关太太说:〃我要金色水龙头,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脸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为什么?〃
〃隐形眼镜掉了怎么办?〃
〃我可以预早配定十副。〃
这倒是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天花板与一面空墙全铺镜子。〃
关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着宽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来。
我不与她争论,与客人吵有啥好处?在初初开业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这种滋味。
〃把镜子斜斜地镶在墙壁上,看上去人会修长此〃
哗,怎么叫泥水匠做一幅斜墙?我暗暗叫苦。
〃书房呢?书房怎么办?〃我问。
〃让它去吧。〃
〃可是电线还没有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