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龟记





  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该如何拼的士回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振起来——我妈来电。
  KTV里到处都很吵,就洗手间安静点儿。我快步跑到洗手间里接通电话。
  妈跟我寒暄了几句,我听出她情绪不是很好,便问她怎么了。
  “姥姥过世了。”
  我周围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电话那头,妈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跟小翟最近还好吧?”
  我知道姥姥去世这件事对她的打击,远大于对我的。我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挺好的。”我语气很轻松。
  “他跟你提过结婚的事儿吗?”
  我一愣,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提过。”
  我妈叹了口气:“本来,我和你爸都觉得他们家的条件,不太适合你。但上次他和你一块儿过来看过姥姥,见过我们,我觉得他对你还是挺真心的。既然他都跟你提过结婚,你也考虑考虑吧,我跟你爸都希望你早点儿结婚。你要是生了小孩儿,我就不出去推销产品了,也不炒股了,专职帮你带孩子……”
  我默默地听她说着,等她的话告一段落,我问:“我爸呢?找他听电话。”
  妈的话让我有点儿悲凉,越听越觉得是我一念之差断送了全家人的幸福。
  跟我爸嘘寒问暖之后,我嘱咐他好好安慰我妈。
  走回房间推门一看,吓了我一跳。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叶工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中间,唱着《一剪梅》。
  我心里一凉——我的人缘几时差到这等地步了?没一个人留下来等我?
  叶工见我进来,把音量调低,解释道:“都走了,剩我买单。他们刚才商量了半天怎么拼车回家,说没人和你顺路,让我送你回去。”
  ……没人和我顺路?不知道多少人和我顺路好不好。一定是那几位闲极无聊的小姑奶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想成就一番撮合单身中年男女的伟大事业。可她们哪知道如今的局势……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指指屏幕:“会唱吗?”
  “怎么不会?童年的经典啊。”
  “那一起唱吧。”他说着,把另一支麦克风递给我。
  一曲终了,他笑问我:“不急着走吗?不用跟男朋友约会?”
  我木着脸,沉默了几秒,转头看他时,正对上他的目光。
  我淡淡地道:“我们分了。”
  他一愣:“对不起。”
  “没事儿,”我仰倒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笑叹道:“有权有势果然并不是一切啊。”
  这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我可能喝多了。
  果然,他吃惊地看了我很久。我唯有傻笑着装什么都不知道。
  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搜肠刮肚地说些不相干的话。
  “叶工,你为什么总爱跟手下的小青年们混在一起?你要当心,老是跟弱势群体一起混,最后自己也会变成弱势群体的一分子哦。”
  他终于露出笑脸。
  我刚舒了一口气,就听他问:“你看过我的博客?”
  我低下头,用手掩着半张脸:“不小心搜到的。”
  他又不再说话。
  到了我家楼下,我跟他道了再见,准备下车。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他忽然说。
  我怔住,呆呆地看他。
  “离婚以后这么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生日。挺没意思的。今天我想正好刚中了个标,就用这个借口找小朋友们一块儿出去热闹热闹,自己也不会觉得太冷清。”
  车子里很静。我干咳了两声,笑道:“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没准备礼物。”
  “呵呵,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
  “啊,”我叫道,“我请您吃甜品吧。我们这儿附近也就这一间老字号甜品店算是拿得出手。”
  “不用了……”
  “别客气,一碗甜品我还请得起。您听我的,把车停那边儿……”
  然而事实证明,吃甜品是个错误的决定。
  用勺子搅着面前的花生糊,前尘往事又不听使唤地涌上心头,情绪便又低落了。偏偏叶工吃得很开心,赞不绝口,我只得打起精神,将强颜欢笑进行到底。
  目送着叶工开车离去时,我扫了一眼停在他车后的那辆车,忽然瞪大了眼睛。
  我死盯着车牌号,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比对,终于鉴定出,它千真万确就是我坐了无数次的那辆蓝鸟。
  在昏黄的路灯下,它静静地停着。透过前门的车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淡淡的人影。
  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
  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昨夜梦境中那些耸动的画面。心中不由苦笑。
  翟知今,这么些天,这么些天你跟我玩儿人间蒸发。现在你出现了。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是不是在怀疑我和叶老同志的关系?我告诉你我们是清白的!不过当然,我不介意你在那闷热的车厢里胡思乱想自我折磨。
  我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车窗后的他,心里一句句默念着临时创作的内心独白。
  几分钟了,敌不动,我也不动。
  裸 露的小腿忽然有一丝微痛。我弯下腰细看半晌,“啪”一声出手,将刚叮上去的蚊子毙于掌下。
  抬头看时,他仍呆坐在车里。
  我叹了口气,打开大铁门上的感应锁,走进了楼梯。
  我有什么资格在内心独白中谴责他?
  这世界上最爱胡思乱想自我折磨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一个大门敞开的夏夜(上)

  若干天以后,一个平静的傍晚。
  跟往常一样,我准时下班回到家,哼着小曲走到楼梯口,忽然发现楼下停着一辆警车。
  出事了?
  走到三楼时,发现有邻居在302房门口指指点点。我心里一惊,低声问他们:“怎么了?”
  “被偷了,锁被撬了。”
  “哦。”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
  我看了一眼那被撬的一字锁,一边爬楼梯一边从包里摸出我的月牙防盗锁钥匙,沾沾自喜:“看吧看吧,警察叔叔们早就在楼下贴了告示,说如今一字锁十字锁都不保险,让咱换月牙防盗锁,你们不换,因小失大了吧……”
  我屁颠屁颠地爬到七楼,瞟了一眼我家大门,瞬间石化。
  待回复神志后,我默默地跑回三楼,把脑袋探进302的大门:
  “警察同志……”
  一个正在扫指纹的警察看了我一眼。
  “我……我家……也被撬了。”
  在302拍完照扫完指纹的两位警察同志,现在正在我家忙碌着。
  我抱着双臂站在门口,门外围观群众的议论不断飞进我的耳朵:
  “这也太夸张了。”
  “这真的是防盗门?真的是铁做的?”
  “来来,记着这个牌子,以后千万别买。”
  ……
  是的。我家被撬的不是锁,是防盗门。而且盗贼的手法……很艺术。
  防盗门的左下部分被撬得翻起来,像一片迎风招展、波浪起伏的裙摆,飘在空中。
  我到今天才看清这防盗门的结构——看似很厚,其实是空心的,前后各有一片薄薄的铁皮撑门面。
  这是哪门子的防盗门!!!我那上一任房东大人啊,这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你怎么能省钱买次品呢???
  房间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电脑还在。这会儿台式机的优越性就充分体现出来了。我打开电脑,搜了一间就近的防盗门铺子的电话打了过去,报了地址,请老板来帮忙装门。
  “清点好了吗?丢了什么东西?”警察同志问我。
  我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连电脑都没搬走……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一样东西,顿时浑身发冷。
  我慌忙从被盗贼翻得乱糟糟的衣服堆里找出那件旧到掉色的羽绒背心,打开它隐蔽的内袋一看——
  那镯子还在。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是我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警察同志们走后,防盗门店的老板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丈量了我的门框,收起卷尺:“明天一早我来帮你装。”
  我一愣,向他讨好地笑道:“今晚装行吗?我这门这样,家里今晚怎么住人啊?”
  “今晚不行,师傅都下班了。你找个朋友来陪你过一晚不就行了。”
  老板说完,酷酷地走了。
  我坐在门边,对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发呆。
  平时你可能觉得你朋友很多,然而到了真正用的上朋友的时候,你才发现,朋友是分很多类的。
  你难过时能来劝慰你的朋友,有几个?
  你缺钱时能爽爽快快借几千给你的朋友,有几个?
  而现在,能来陪我熬过这慢慢长夜的朋友,又有几个呢?
  最终我仍是打给小皮。
  “啊……”小皮很为难,“真不巧,我老公出差了,我得在家带孩子……”
  “哦,那算了,我再找别人。”
  “要实在不行我找个我们系的男老师过去……”
  “算了算了,我都不认识人家,不好意思。”
  “你找翟知今嘛!”她忽然贼兮兮地地笑道,“你现在是他前女友,这人不是一向对前女友特别好吗?”
  我笑了:“皮,我发现你逆向思维能力不弱啊。谢谢你提醒,我会考虑的。”
  “真的,你试试,要最后真找不着人,我再帮你找我们男同事过去。”
  我答应着收了线。要说男同事我也有,可人家都有各自的精彩生活,谁吃饱了没事儿来你这儿陪你熬一夜保卫你人身安全啊?
  下一个电话,我打给叶工。
  其实那天晚上吃完甜品以后,我们也没再怎么联系。但想想现在广州城里跟我比较熟的男人,除了翟知今就是他了。而且,一想起他手臂上那道沧桑的伤疤,我就觉得找他来特靠谱。
  接到我的电话,他好像挺惊讶:“小京?”
  “叶工,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忙什么呢?”
  “呵呵,我现在在内蒙。”
  “……在哪儿?”
  “内蒙古,呼和浩特。今天刚跟飞到这儿,谈个项目。怎么了?找我什么事儿?”
  “呵呵,没什么大事儿……本来想借你的车用用,既然你不在,那我找别人吧。”
  我靠,今天什么日子?出差吉日??
  终于,终于,在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我打通了翟知今的电话。
  面子诚可贵,自尊价更高。
  若为小命故,二者皆可抛。
  “什么事儿?”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深沉。
  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握着手机,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在那边,也不说话,也不收线,等着我。
  我留心听他的环境噪音,很静,似乎在家。
  “我家大门被撬了……”我跟他详细解释了事件的严重性(适当地夸张了一下),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他过来一下的意愿。
  “我现在过去。”他说着,挂断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嘴角一扬——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哦。小皮说的对,做他的前女友果然比较幸福。
  我冲了碗泡面塞进肚子,开始整理东西。
  收拾床头柜上的书时,我打开前阵子刚买的《开车不用男人教》一看,里面赫然夹着我那张一万元日币的书签。
  我对着这书签笑起来。这是我屋子里唯一的现金。我说今天光顾这里的盗贼兄弟,你们这一番不辞辛苦的折腾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你们不会是那位卖防盗门的老板派来的吧?

  一个大门敞开的夏夜(下)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心生警惕,手握菜刀迎出去,却见到翟知今站在门口,面带笑容,前前后后仔细端详盗贼们用防盗门创作出的艺术品。
  “欣赏够了吗?觉得怎么样?”我把菜刀放回厨房,问他。
  “有点儿像达利的时钟。”
  “……您审美层次真高。来,先帮我把这个柜子推过去,把门挡上。”
  我们合力推完柜子,我递了一杯水给他,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继续收拾东西。
  “丢了什么?”他问。
  “还真没丢什么。数码相机、MP3、MP4这些值钱玩意儿我一概没有。哦,”我从羽绒背心里摸出镯子递到他面前:“上帝保佑你们家东西没被偷。我求你了,拿回去吧。要是丢了我负不起这责。”
  翟知今默默地看了一眼,道:“我们家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这个现在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这儿治安不好,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住?”
  我只好把镯子放回去,苦笑道:“当初买这房子,贪它便宜。真没想到治安是个问题。不过刚才警察建议我装防盗报警器。”
  他不再说话,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
  我默默地收拾东西。等到屋子差不多恢复原状,再洗完澡,看看表,快十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