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