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幻旅卷






  次日。
  长生打着哈欠走出帐篷时,紫颜携了一只玉色番罗褡裢懒洋洋地在与萤火聊天。他刚想趋上前去,轻歌的身影忽然出现,眉宇间一扫冷漠,拉住他道:“你家先生对我家公子说要带你上山,不许我们跟着,你去劝劝他,就说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独去。你想,你们俩毫无武功,丌吕族个个都是好食人肉之辈,万一碰上了,你们如何逃得过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们骁马帮高手带你家先生进山。”
  长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听千姿的贴身童儿说过一句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串,听得云里雾里。轻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轻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渡魂峡地势险峻,别说遇上丌吕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的蚊虫鼠蚁就够你们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娇肉细,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损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过意得去?不如让我骁马帮高手陪着……”
  长生恨不能抢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萤火前来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话:“有我在,轮不到你们。”轻歌瞳孔收缩,瞪了萤火一眼,被他周身发散的劲气所迫,小声嘀咕了一句,傲然走开了去。临走,长生犹听见念叨声不绝如缕:“懂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比我骁马帮高手差得远了……”
  长生忍俊不已,心下挂记紫颜,边对萤火说话边四处张望:“少爷呢?”
  紫颜正在低声对侧侧说着什么,侧侧连连摇头。萤火面有忧色,道:“少爷说只带你进山,要我好生护着少夫人。他还说,不许骁马帮的人跟着。”长生登时木了脸,轻歌的话一句句打心里流过。明明是两个风吹就倒的人,偏偏独闯龙潭虎穴,不知道紫颜在盘算什么。长生掐了掐手心,该很清醒,可少爷难道没有在做梦?如此异想天开。
  这时一阵嗷嗷叫嚣的狼嚎声,让长生从烦恼中暂时脱离。阴阳牵了群狼悠然漫步在营帐外,像驭了仙兽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银河。金黄色的晨辉洒在狼群身上,令它们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万道丝线织成气韵生动的一幅丹青。长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太师,不喜欢阴阳身后随之而来幽暗朝廷的气息。他不知道是因为紫府众人刚刚从另外一个朝廷的眼皮下逃脱,还是因为排斥权贵那种气势压人的窒息感,总之,一声声的狼嚎勾起他许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爷不觉得此去会有危险,那么,他宁愿就此随少爷走进深山,避开眼前恶心的一切。
  侧侧争不过紫颜,一甩手进了帐篷,紫颜笑吟吟地招呼萤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讨点新奇玩意,就说我为少夫人要的。他那么爱炫耀,一定会给点好东西。”萤火朝长生使了个眼色,往千姿帐中走去。
  长生指了紫颜手中的玉色番罗褡裢,问道:“少爷带了何物?”紫颜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阵风过,长生缩了缩脖子,仍然心存畏惧,道:“真的只我们俩进山?我……”紫颜笑笑:“我若说丌吕族并不可怕,你信不信?”长生犹豫了一下,道:“少爷也说过他们凶残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颜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晓。”
  长生把心一横,道:“少爷,我有个主意,咱们带多点迷香进去,他们要是想抓我们吃了,我们就把他们全迷倒了。丌吕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
  紫颜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等你拿了火折点香,怕已经掉进陷阱里出不来了。”
  两人说话间,萤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从千姿帐中走出,整个人顿时像遮了云烟,影绰缥缈。紫颜赞道:“不愧是骁马帮之主,居然有青鸾姑娘梦寐以求的‘冰心罗’,这下侧侧非要乖乖听话不可。”
  长生吃吃地道:“青鸾姑娘,是那个文绣坊当家么?”紫颜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师父,不然,我怎能穿到她亲手织的射目绣?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帮他这个忙了。”
  景范一身锦绣裹在大红花罗披风里,身背长弓立于两人面前,英姿飒飒。他向紫颜施礼道:“公子让我务必与先生同行,请先生千万原谅则个。”
  紫颜叹气:“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罢了,请二帮主除去兵器随我入山,我们不是去打猎。”
  千姿始终高卧在营帐中,不曾出来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没在晨风中,他飘忽的面容才现于阳光下,非喜非忧的眼神熏然如醉。阴阳从不远处遥望他伫立的身影,脚下狼群躁动,被他用两手紧紧扣住了缰绳,坚如高矗的巉崖。
  渡魂峡全长三十七里,两岸怪峰绵延林立,森然特起,远看去绝无人迹,也无道路可行。紫颜、景范与长生三人乘独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过十一处急流险滩,即可进入丌吕族出没的丹崖湾。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点在河水深处,轻舟如云浮在水上。纵有漩涡暗流,也像骤起骤灭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胁。
  紫颜振衣坐在舟中,沉香镂金袍遮起盘曲的双腿,悠然观赏两岸风光。他整个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钿镶了一枚鲜花徽记,任小舟浮沉飞荡也巍然不动。长生没紫颜那么从容,始终扶着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惊人,双脚用千斤坠力死死压住船面,尽管舟行颠簸上下摇震,长生倒也勉强挺了过去。
  小船平稳行驶时,景范忍不住开口问紫颜道:“为什么先生执意不许我帮的人跟随?多些人来不是有个照应?”
  紫颜抬眼看他,眸子里是粼粼碧波,清可见底。他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此行危险?”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据说来盗取葵苏之液的人皆是有去无回,没一个能生还,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帮派都折在渡魂峡,死状极惨。最可怜的是北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围攻丌吕族十八日,结果反被全歼,尸骨无存。自那之后,丌吕族也有食人族之称,没一点胆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想替那些盗液者收尸的人也断手断脚,无人能全身而退。”
  长生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
  紫颜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北荒有多个地方有丌吕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峡的丌吕族会见人就杀,他们非常和气。没有人会生性凶残,除非为外界所逼。”
  长生心中一颤,崇敬地望向紫颜,他尊敬的少爷似乎没有过忧患的时候。他知道紫颜偶尔会发愁,却不曾对任何险难有过惧意,想到自己动辄畏事,不由在万般的愧意中激起一丝斗志,想学去少爷的处变不惊。
  但是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却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湾由东转南,河岸忽然开阔,骤变成洪涛巨流轰然而下。长生听得奔湍的水声如蹄声杂沓,想起骁马帮骑士踏马而来的英姿,心神摇簇。岸上隐约有尖锐的人声传来,景范撑篙将小舟掩藏到一处岩石之后,掏出一把暗器握于手心。
  紫颜轩眉一蹙,用眼神压下景范的杀气。三人正待侧耳倾听,漂浮的小舟却突然触动了丌吕族支在河中捕鱼的装置,水面上“嘭”地弹出一张麻线大网,惊动几个手持鱼叉的人,从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现身出来。
  眼见避之不及,景范的杀气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躯迎向来人。紫颜不动声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牵住了脸色煞白的长生。
  长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着那些奔近的丌吕族人。来的也是三人,裸露的双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肤,眉与唇更特意用烟煤涂成浓黑,远望如炭笔作画。领头的少女五官甚美,发髻斜插一支翠绿色鸟羽,一身粗布衣裙,脚穿草鞋纵步如飞。她看见景范,“呀呀”叫了一句什么,手中的鱼叉立即飞射而出。
  景范迟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叠映在他的心里,对视之时仿佛有一道彩虹将他们连起。但眼看要擦身而过的鱼叉打破了他的幻想,当下毫不犹豫地回赠三枚暗器,无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
  “大家别慌!”景范喝了一声,安抚紫颜和长生。鱼叉的准头很差,但这两人瞧不出,准要惊慌失措。待他回头望去,紫颜淡定如常,指了船边徐徐说道:“人家救了我们,你却打伤了她,未免说不过去。”
  一条斑斓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头,长生这时方见了,“哇”地怪叫一声。景范见鱼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怅惘间心头飘过那一双眼,他想也没想,几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伤势。
  暗器上浸了特制的麻药,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时留了情,入臂仅半寸。饶是如此,拔出来时仍是鲜血迸溅,像泪流不止,一颗颗渗到人心里去。景范手忙脚乱地撕开身上的金锦遥郏岩宦平跣逍⌒牡匚笊稀H滩蛔⊥悼瓷倥了娜菅眨跫亩牵蛄四歉沼踩缯氲拿佳郏凭昧司褂屑阜只断玻路鸫サ揭淮皂б馐⒖穆榛疲嵊驳南咛鹾蟊鹩幸环崦馈?br />   紫颜和长生相互搀扶着下了船,走到受伤的三人面前。另外两个男子年岁皆不大,穿了一身兽皮,头上插了豹尾。紫颜朝长生努了努嘴,让他为两人包扎,长生瞪了眼景范,内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忏悔,丝毫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伤者。长生无奈,只得接过紫颜递来的棉布,拔出暗器替两人清理伤口。
  等景范回过神请示紫颜的时候,他抿了嘴轻笑:“丌吕族人长什么样子,你们都记下了罢?该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这么快就走,紫颜又道:“你打伤了他们的族人,难道想深入腹地去赔罪?早早溜之大吉为上。”
  景范垂头丧气,想到是先入为主存了念,以为丌吕族见人就杀,因而不分青红就回击了。他这边厢过意不去,那一边紫颜却淡淡说道:“二帮主,好在你没带长弓来。”景范心一紧,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若我能像对一般人那样以礼相待,此刻说不定和他们在把酒言欢。可惜……”
  紫颜无动于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长生收拾完毕,拾起少爷丢下的玉色番罗褡裢,疑惑地问景范道:“你说,少爷怎么知道要备伤药的?”说完,迎上景范恼羞成怒的眼,连忙缩了缩脖子,飞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帮主。”
  景范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颠倒,是他错了吗?回去见到千姿,他该如何交代,是否依旧能坚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吕族的人进来偷取葵苏之液?
  他解开花罗披风盖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裸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让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条蛇,又掏出一个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浅色的药粉。长生忍住恶心把蛇踢回河里,回首瞧见景范的举动,好奇地问紫颜道:“少爷,那是什么?”
  却见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药粉点燃,一缕刺鼻的气味遥遥飘近长生口鼻。那三人周围立即烧出一个火圈,妖异的青色火焰精灵般起舞了片刻,复归于尘泥。景范满意地走回船上,紫颜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叫‘啼乌’的奇鸟的粪便,虫蚁牲畜都很怕这股子味道。骁马帮的宝贝真是层出不穷,连我也有点羡慕了。”
  景范闻言说道:“先生抬举。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我家公子……莫非要换成这种装束进山?恐怕……”想到千姿白皙如玉的肌肤会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样,心下总觉不惯。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你家公子肯易容自是最好,不知不觉偷去葵苏液,大家太平无事。何况你刚又伤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长生头脑中画出千姿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出声。
  景范苦恼地垂头撑篙,几次心不在焉,把长生震得差点栽进水中。少年目睹这个骁勇男人的愁态,想到自己从未对少爷这般忧心过,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他又望了一眼乘云驾雾般坐着船的紫颜,无论陪少爷去何处,再多滔天巨浪也会转眼风和日丽,每一天如幻境引人沉迷。长生不由阖上双眼,任峡谷悠悠荡荡地侵过贴面的风,随着摇曳的船身睡了过去。
  醒时,身上披了件刻丝仙鹤缎衣,一望便知是少爷之物。长生揉了眼,见已躺在帐篷里,萤火在铺前摆茶点。他叫了一声,问:“少爷呢?”萤火道:“为公子千姿易容去了。”长生露出怪异的表情,想像那样子也觉好笑,道:“粉肌玉骨的一个人物,化成山野村夫,我倒想去瞧瞧。”
  侧侧这时掀了帐子进来,掩口失笑道:“呀!长生你醒了就好,快去看大黑脸,萤火你也来!”说着,兀自笑得花钗频摇,又摔下帐子去了。萤火和长生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心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