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稍后我听见父亲轻轻责备母亲,〃你怎么老盯住她?放松一点,不然她一声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来时你我骨头都打鼓了。〃
母亲不说什么。
我轻轻关上房门。
如果,如果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必须要自救,立刻离开这个家,所以父亲是对的。
姬娜对我真正关心,第二天就开始带我出去散心。
对牢她我不必做戏,精神完全松弛,干脆拉长面孔,由得她去忙。
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城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更热闹更繁华,连以前那种暴发的土气都消失,美丽的人们面孔上都略带厌倦享乐的神气。
我很欣赏这一点进步。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跟在姬娜身后,不声不响,光挂住吃。
我胃部的空虚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还要大,我想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忧。
姬娜的朋友与她自己属同类,都长得漂亮,家里小康,赚得月薪用来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泼,眼高于顶,甩不掉小布尔乔亚的包袱,喜欢踏着不如他们的人去朝拜超越他们的人。
为什么不呢,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姬娜感叹地说:〃实在嫌他们肤浅,并没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们走,又不知跟什么人来往。〃
我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总要到四十岁才会表现出色,非要有了事业不可。〃
〃四十岁?只怕女儿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颓然。
〃少女姬娜的烦恼?〃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来。
这样子吃菜跳舞一辈子都不管用,谁也不会同谁结婚。
〃你觉得他们如何?〃
〃没前途,〃我摇摇头,〃这群人太狷介太无能。没有一个具资格成家立室,除非你愿意一辈子坐在写字楼中工作贴补家用。这班人又挺不安分,爱死充场面,不讲实际。在一起说笑解闷是可以的,谁也不会更进一步表示什么。〃
〃没有这样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驾返瑶池派彩给他们。否则,他们还打什么地方找钱来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们还好,打扮比我们还时髦。〃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似乎并不担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独身主义。〃
〃也不必,〃她说:〃看缘分怎么安排吧。〃
〃这个地方真令人苍老,年纪轻轻讲起缘分来。〃我微笑。
不过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这班人泡。
我则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来得不合时,许多人都紧缩开销,奔波数月,并没有结果。
母亲不停与我说道:〃要是嫌闷,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
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
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见我回来,安静无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
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一直鼓励我出去玩,我也乐得往外跑。
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阳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来。〃
〃又有什么好处?〃我笑问。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举行酒会,你一定要来。〃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故此变本加厉,还要带了我去。
我说:〃如此藤牵瓜,瓜牵藤,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
〃有什么关系?喝杯东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穿漂亮一点。〃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
〃你这个人最扫兴。〃她摔掉电话。
但是星期六来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
我穿着内衣,一件件数过去,菲佣没敲门就进来,我微愠转头,她并没有道歉,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吃惊地低呼一声,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亲刚在这时来,见到这种尴尬情形,连忙喝退她。
〃韵儿——〃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
我连忙说:〃妈妈,你也请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母亲只好退出。
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
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
母亲追上来,〃韵儿……〃
我强颜欢笑,〃我约好姬娜,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还有,别责备佣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满意。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
我忍无可忍,哭丧着说道:〃你若再批评我,我就回纽约。〃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倒是怕了,立刻噤声。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她生气,拉长面孔。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见她动气,我便收敛起来。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古怪。
那是一间时装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一桌一椅,莫不见心思。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简单华贵。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不约而同赞叹一声〃呀〃。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衬得他们衣香鬓影。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
姬娜遇见她的熟人,丢下我交际去了,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
这地方真美,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美得与现实脱节,如置身太虚幻境。
为什么不呢?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
正当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边说:〃好吗?〃
我转过头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我不会这么高兴,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
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脱色粗布裤,球鞋。非常秀气漂亮的脸,尤其是一张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见附近没有人才说:〃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点点头笑。
〃我的裤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说。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见鬼,十一年前你才九岁,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我笑。
〃什么!〃他连脖子都涨红,〃你猜我才二十岁?倒霉。〃
我又笑。
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戴玳瑁边眼镜,他照办煮碗来一招,但是一点也不俗,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
他说:〃我叫左文思,你呢?〃一边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王韵娜。〃
〃认识你很高兴,你同谁来?〃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
〃啊,美丽的姬娜。〃左文思点点头。
〃她是我表妹。〃我说,〃她带我来玩,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这爿店叫什么?〃
〃’云裳时装’〃
〃真的吗?〃我讶异,〃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
他微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噤声,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尴尬了。
〃装修还过得去吧。〃左文思说。
〃唔,一流,以前伦敦的’比巴’有这股味道,然而这里更为细致。〃
他的兴趣来了,将腿交叉,换一个姿势,问:〃你是干设计的?〃
〃不,我是会计师。〃我说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问,〃你做设计的?〃
〃可以这么说。〃
我四周张望,〃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这里卖什么衣服?〃
〃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左文思说。
〃真的?〃我服了,〃真的只有黑白两色?〃
〃是的,没有别的颜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么多颜色,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会有人光顾吗?〃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你通常穿几个颜色?〃他忽然问。
〃浅蓝与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他托一托眼镜架子。
我只好摇摇头,〃我不跑两家店。〃
〃你这个人太特别。〃他说,〃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
我耸耸肩。
这时候姬娜走过来,她惊异地说:〃左文思,你已认识韵娜了?〃
左文思站起来,〃刚刚自我介绍。〃
姬娜笑,〃你都不请我,是我自己摸上门来,又带了她。〃
〃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下星期才请朋友。〃
我一愕,抬起头。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为笑,〃那我下星期再来。〃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气地说。
姬娜又到别处交际去。
我讶异问:〃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我问。
〃你没问,我以为你知道,没想到我名气不如我想象中远矣。〃他笑。
我问:〃你干吗穿条粗布裤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两个经理穿全套西装正在招呼客人,我情愿做幕后人员,光管设计及制作。〃
他非常谦虚,有艺术家的敏感,看得出是个工作至上的人。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站起来。
〃怎么,你要走了?〃他颇为失望。
我侧侧头,想不出应说什么。
〃是不是我令你尴尬?〃他赔小心。
〃没有没有。〃我说,〃改天来看你的衣服。〃我退后两步,继而挤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谈得兴高采烈,见我催她走,十分不愿意,不过终于说:〃多么迁就你,因怕你回纽约。〃
我有点儿惭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来,走吧。〃
在归途上她问:〃是你主动向左文思攀谈?〃
〃我不晓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爱出名的那种人。〃
我笑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要走?是他反应太快?〃
〃快?不,我们不过交换了姓名。〃
姬娜点点头,〃我也认为你不应怕难为情,听说这几年来你在纽约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可思议。〃
我看着车窗外,不出声。
〃我说错了?〃姬娜问。
〃不,没有,没有错。〃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姬娜说:〃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气。〃我说。
〃韵,你必须忘记过去。〃她说。
我问:〃我怎能忘记?你们不断地一声声提醒我,叫我怎么忘记?〃我又生气了。
姬娜瞪着我一会儿,一声不响开走车子。
第二章
这一走起码半个月不会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难的,他们都太关心我,寸寸盯着我不肯放,没有一个人肯忘记过去的事,没有人肯把我当个普通人。
我回来错了?
但也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以及给他们多一点时间。
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枕住下巴。
给自己多些时间……
我禁不住打电话到姬娜那里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
〃没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来,〃你这人……也难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气,我就要面壁,〃我说,〃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说对不起,有次把我一只发夹弄坏,逼着姑妈四处去配只同样的,还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岁。〃
〃韵,咱们的交情,也实在不用说对不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岁时你一岁,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么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觉,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妈妈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没上你们家。〃
姬娜倒吸一口气,〃有这种事?你这坏人,咬哪只脚?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说:〃我真应考虑同你绝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挂电话。
母亲探头进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同姬娜说起孩提时的趣事。〃我说,〃妈,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么?〃她有点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