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一个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财富,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板打发掉,我俩单独相处。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来,文思也恢复自然。
他开口:〃我一向不爱解释,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
我抢先道:〃可以不说就不要对我说。第一,我口疏,难保不传出去。第二,诉苦的是你,将来又怪我攻心计,套别人心中话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来。〃我微笑。
他固执地说:〃这话你一定要听。〃
〃说吧。〃
〃淑东是我的——〃
〃表姐。〃我熟练地替他接上去。
他扬一扬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么是表姨。〃
〃韵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么是合伙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这个惯性的小动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这么做,这时候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轮到我惊奇,〃那么是谁?〃
〃她是我亲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东。〃
〃开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你是真的,小杨,曹老板……〃
〃真的?〃我张大嘴,笑出来,〃你这样子对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闪出一丝抑郁,〃我与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声,但心中不知不觉放下一块大石。
〃我不想多说,我只是怕你误会她是我的情人,我们两人的态度的确有点嗳昧。〃
我说:〃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俩,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他有难言之隐,面孔微微转向另一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立刻说:〃真没想到,是我一脑子脏思想,我几乎因怕麻烦而失去一个朋友。〃
他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没胆子,最容易退缩,所以我非说不可。〃
〃谢谢你向我解释。〃我衷心地说。
〃韵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对我来说,追求异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并没有力气从头再来,请你体谅这个。〃他嘴角有一丝调皮。
我摇头微笑:〃何需你费神,相信有女子会追上门来。〃
他笑,站起来说:〃我有一个约会要去一次,五点钟接你。〃
〃文思,〃我说,〃下班我要回家吃饭。〃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说:〃怎么,你怕?不想来?〃
他一怔,〃我没有心理准备。〃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这点烦恼,互相试探着,错了一着,忙不迭往回缩,又得进行别的花样。太勇了,对方吓一跳。太过保守,对方又觉没反应。
而我与文思两人尤其难,太过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侣要补足对方的缺点,而不是互犯一个缺点。
我立刻觉得也许要适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励的感情决不是真感情,我们将长远留在朋友阶段。因为文思并没有热烈反应,我立刻觉得自己过了火位,后悔不已。
当日姬娜来找我,拼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这样的男朋友,已经很高兴。况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碍什么,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虚设,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我与他之间,没有男女应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来了。〃姬娜笑,〃啧啧啧,二十六岁,含蓄点好。〃
〃我非常喜欢他,但这是有分别的。〃我说。
〃走走吧,走走总不坏,〃姬娜说,〃你还有资格暂时不论婚嫁。〃
我苍白地笑,〃还有,我终于见到他了。〃
姬娜静默了一会,然后问:〃滕海圻?〃
我点点头。
她压低声音,〃怎么,在哪里碰到的?〃
〃衔上。〃
〃你表现如何?有没有失措?〃她急急地问。
〃没有。〃
〃他态度如何?有没有凶神恶煞模样?〃姬娜很紧张。
〃他?他凭什么凶?〃
〃韵娜,到底是你——〃
这时候母亲推门进来,姬娜立刻住嘴,我们两人过分警惕地看牢母亲。
〃你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妈妈问,〃永远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面孔朝里,用枕头压住面孔。
〃韵娜,有人找你——〃
我抢着说:〃我不听电话。〃
〃不是电话,人已经上门了,在客厅等着呢,你约了人家来吃饭也不同我说一声,现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饭。〃母亲声音带无限喜悦。
我掀掉枕头〃霍〃地坐起来,〃左文思。〃好不诧异。
〃是的,是左先生。〃母亲笑,〃快出来招呼客人。〃她转头走。
我与姬娜面面相觑,真没有想到左文思会神出鬼没。
我定下神来,掠掠头发,收拾起情绪,〃来,〃我跟姬娜说,〃我们去欢迎左文思。〃
文思永远彬彬有礼,一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来,很热烈地说:〃美丽的姬娜也在?我早应当猜到,你们是表姐妹。〃一边腾出身边的空位让座。
母亲眉开眼笑地说:〃左先生买了那么多水果来,一个月都吃不完。〃
我与姬娜向母亲指的方向看去,见玻璃几上堆着梨子苹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个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来,〃这是干什么?开士多?多来几次,咱们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个有事业的人,私底下再腼腆,一见到人,还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个拿得出来的好青年,难怪母亲要开心。
姬娜很有交际手腕,立刻坐下与文思倾谈,说及他厂里的事,好叫母亲听着,有些分数。
我便帮着菲佣开饭,幸而父亲今日不在家,少两只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邀请他来,又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赴约,不过心里却有股满足。
趁母亲不在意,我问他:〃不是说没心理准备?〃
他想一想说:〃这次不来,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你已经先走一步,我不跟上来,太没意思。〃
文思对拉杂成军的菜式,赞不绝口。家里很少这么热闹,姬娜牌话盒子里出来的资料又新鲜又好笑,闹哄哄的,恐怕妈妈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气氛。
文思约八点多告辞,又是忙工作。
母亲候他一出门,坐下来便夸奖他,〃真是斯文有礼,而且长得也好,还有自己事业,韵娜,有这样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诉我?〃
姬娜抿着嘴笑。
我说:〃不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了吗?〃
母亲咕哝地说道:〃姬娜也是,这等事也不向我通风报讯。〃
我警告她:〃别太紧张,才是普通朋友。〃
母亲像是故意不要听见。〃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当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将来结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顾。文思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家长爱不爱小孩?依我看,有条件的话,多生几个也不妨,节育节育,这一代的人都爱叫节育,其实孩子才好玩呢……〃她兴奋得团团转。
开头我与姬娜都莞尔,后来觉得母亲的快活中有太多凄凉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会渴望抱外孙。还有一个可能,她大概也以为女儿这一生与正常家庭生活是无缘了,此刻忽然冒出一丝新希望来叫她看到,立即乐得手足无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接着她也告辞。
母亲缠着我问东问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说:〃赶明儿我得到文思店里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种尺码。〃我扫她的兴。
〃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现裁也得为我缝一件。〃
我想像母亲穿上〃云之裳〃之模样,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体碰到床总奇怪怎么会睡得着,结果还是堕入梦乡。我联想到有一日死神降临,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没有外出,在办公室内吃饭盒子,利用多余的午餐时间来查看电话簿。
这一区的小型工厂并不很多,我在找有关连的名称:有两间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纸业,打电话去试探过,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对我撒谎?又似乎没有必要。
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我得保护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里等他来摆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乐、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东的时候,那边的女秘书说:〃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时没料到会顺利找到线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问,〃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连忙说,〃我们是宇宙文仪公司,现在特价八折。〃
〃我们不打算置什么。〃她回绝。
我立刻放弃:〃我下次再打来。〃
黄页上注明,海东做的是进口皮货。
皮货,他做起皮货行来。什么货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板走过来见到我怔怔的,马上表示关注,〃韵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设计做几件来试穿——怎么,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过神来,〃正做明年报税表呢,休息?〃
〃可恶的税局,人类的大敌。〃他握紧拳头。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吸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周刊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周刊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交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熟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唇。〃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