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清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北京到热河足走了五天,我混在胤祯身边一大堆侍卫里头毫不起眼,倒没出过茬子。我的骑术略有长进,仍然说不上好,但也不会在马背上显得摇摇欲坠。八阿哥再三叮咛过,别让认识的人瞧见我。谁会认识我呢,除了德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太监,——这会儿又都留在京里,剩下的自然就是那几个阿哥。胤祯一路上很规矩,安安静静走在我前头,推说天热人乏,也不去和别的阿哥胡闹,也不去和侍卫们赛马。我对胤祯生出一丝歉疚,他那样飞扬跳脱的性子,如今却被我拖累,也真是难为他了。
  几个阿哥们都来打过照面儿,但谁都没留意到我这个灰溜溜的小侍卫。到了热河行宫,大家分散到各自的住处。安顿完毕,胤祯喜笑颜开:“这下好了,都在各自的地方,没人留意咱们了。等下可得好好逛逛,我都憋闷坏了。”
  武烈河自北向南绕行宫流过,河岸东边是一马平川的草场,西边是起伏跌宕的山丘。这一大片地方原是蒙古王公们牧场的一部分,早些年由翁牛特、敖汗、喀喇沁几部联合献给皇家做了行宫和猎苑。无论在现代,还是在清朝,我之前从未见过草原风光呢。六月里草原上遍地是野花,我恬不知耻的当起采花大盗。每次和胤祯信马由缰到无人之处,我便要采上一大捧。兴之所至,我一边辣手催花,一边跳来跳去为胤祯高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差点儿惊掉他的下巴。
  也有胤祯不在的时候。据我这几年的观察,不知什么缘故,老康到哪里都喜欢拉扯上胤祥。最近一阵儿他忽然对胤祯也发生了兴趣,隔三岔五打发人来传。胤祯去后,我躲在他房里或写字,或读书,书中有“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的话。我忍不住猜测老康也正好读到这一句,于是乎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儿自我陶醉一番。
  今年是闰六月,夏天特别长。热河虽然比京里凉爽,伏天儿的闷热仍是让人恹恹欲睡。胤祯一整天都在老康身边,用过晚膳还不见回来。我也一整天都在屋里闷着,和柱儿扯几句闲话。掌灯过后,我向灯下枯坐无趣,便铺开纸笔胡乱涂几行字。
  刚写了两幅,胤祯便进屋了。他走近桌前看到我写的字,大笑:“‘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你可是替额娘抄经抄太久,怎么这会儿想起默《心经》来了?”
  我搁下笔,奇道:“你认得是《心经》上的话?我还不知道你读佛经呢。”
  “不是你叫我读的么。”胤祯随口答道,把我拉起来,“院子里蛐蛐儿叫得有趣。叫柱儿打了灯,我们去抓两只来比试比试?”
  我不赞成:“就听院子里的两声还罢了,捉进来吵得慌。柱儿在外头候着呢,你跟他‘篱落呼灯’去。我只想外头走走,闷了一天了。”
  我们一前一后,拣着僻静的路,慢悠悠直走到河岸边。白日里来过多少次了,可我还没在夜间出来过呢。银河垂地,流水淙淙,草地上飞舞着星星点点的光。
  “萤火虫呢。”我欢呼一声就要扑过去,胤祯扯住我,惊奇的问:“你没见过萤火虫?”
  我当然见过,只是十多年来再没见过这么多。我含糊的嘟噜了一声,恨不能给他解释,象我这样被“养在深闺”的人,哪有机会往野地里看萤火虫。在现代,那更是连野地都难寻。
  “把你的手帕子拿来挽个兜儿,我替你捉。”
  我伸手往怀里去勾着手绢子一角,乐呵呵的抽出来:“拿去。”我把手绢子一抖。一样东西闪着亮光掉到地上。是我的蝴蝶钗子。
  “你带这个来做什么?”胤祯的手一向快,他捡起钗子递给我。我是以侍卫身份来的,不用,也不能戴首饰。——我带这个来做什么?
  我把钗子紧握在手中,微弱的萤火下,钗上的蝴蝶仿佛展翅欲飞。我看了片刻,又收进怀里。钗子硬硬的硌在我胸口,虽然一直捂在怀里,它还是那样冰凉凉的温度。
  “不做什么。咱们捉萤火虫吧。”
  胤祯不一会儿就扑了一兜儿萤火虫回来。我笑吟吟的接过,嚷着说要带回房里,看能不能照着看书。胤祯摇头:“不够亮的,我早试过了。”又遗憾的说:“什么书都有骗人的,你别全信。”那忽明忽灭的光,映着胤祯的脸,也闪烁在他的眸子里。
  回去的路上我意犹未尽,胆儿也大起来,翻来覆去在胤祯耳边轻唱:“……剩下的梦想不断的做,上升的气球不断的破。别难过,别难过。没原因,有结果。……”不负我望,胤祯果然又一次差点儿被我惊掉下巴,直问我从哪里学来这样古怪的调子和词儿,又问我“气球”是什么意思。我不搭理他,越唱越忘形:“……别难过,别难过。没原因,有结果。……”
  一队人迎面走过来。看不清模样,我也没在意,象平时一样噤了口,略低了头跟在胤祯身后走上去。对面晃了一下灯笼,走在最前面的人低低惊呼一声:“咦,是你?”

  第20章

  我愕然,下意识的侧过头向胤祯求助。
  胤祯快步迎上去,大大咧咧的笑道:“是我。十三哥,你这么晚出来有事?”
  他接得倒快,胤祥分明是在看我。我懊恼的想胤祥今儿眼睛怎么这样尖,一下子认出我来?胤祥只一怔,眼珠瞬了两瞬,笑意便浮上面颊。
  “才刚从皇阿玛身边儿下来。十四弟,你不是也这样晚了还在外头,身边也不多跟个人。”胤祥一边说,一边不住的瞧我,“这侍卫可是新来的?看着不怎么老成。”
  哪里不老成了?我半低着头,皱了皱鼻子。看在胤祥身后还簇拥着一帮人的份儿上,我就不去和他争辩了。毕竟看样子他打算放我一马,我也该知恩图报。
  胤祯打了个哈哈儿:“新来的。是不太老成,好在还对我的脾气,就只带他出来了。——还杵着干什么?”最后一句是在训斥我。
  我背地里丢给胤祯一个嗔怪的眼神:好你个小祯子,口气这么霸道。我从胤祯身后闪出来,给胤祥打了个千儿,哑着喉咙说:“奴才给十三爷请安。”
  胤祥笑嘻嘻的冲我摆摆手:“起来吧。”又转向胤祯说:“我这就回去了,明儿过来望你。”说罢含笑溜了我一眼,带着随从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我疑惑的问胤祯:“他怎么一眼瞧出是我?”
  胤祯也很不解,只是满不在乎的说:“管他呢。他即说明儿要来望咱们,断不会给咱们传出去。”
  “可是,”我迟疑了一下,“他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胤祯等了片刻不见我接腔,自问自答道,“你是说他会不会告诉四哥?反正已经给撞见了,他说便说,你还怕四哥不成?”
  “呃,我是怕传到你皇阿玛耳朵里。你说,皇上知道了,会不会真砍我的头?”
  胤祯“哧”一声笑起来:“你怕什么,有我呢。”
  我忧虑的点点头。在心底我对四阿哥总有一丝畏惧,一直以来我都摸不着他的心思。他对我一时温和亲切,一时又冷淡阴沉,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他若得知我在这里,谁知道他这次准备采用哪种态度。如果不幸是后者,给我捅到老康跟前儿,我不死也得脱层皮。
  胤祯很无所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我不仅暗暗称奇,那个是喜怒无常的冷面王子,这个是桀骜不逊的拼命三郎,怎么一个妈能生下来这么个性鲜明的两种人呢?我对德妃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胤祥果然来了。我问他昨天是怎么看破我的。胤祥含笑道:“打老远儿就瞧见你跟在十四弟旁边有说有笑的,哪里象侍卫的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们自己竟没有发觉?”又说:“来的路上就瞧着十四弟不比往日,只说他心里有事,也没想到是你在旁边。你那时侯倒藏得好。”
  我尴尬的笑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我哪儿能被长久埋没呢,这不是被你挑出来了?”
  胤祥但笑不语。
  我小心收敛了一段时间,连外出都少了。偶尔出去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表面上噤声敛气,实地里风声鹤唳,生怕又撞上谁露了马脚。过了一阵儿见风平浪静,料想我还没那么大魅力惊动老康,又懈怠了下来。
  立秋过后,老康便筹备起来往木兰围场秋猎。胤祯很兴奋,不时手痒就要放上两箭,连庭院里的柳树都被他射得伤痕累累。算他有良心,没叫本小姐演出“头顶苹果”的戏码。我也不由自主的有些兴奋。打猎啊,这在我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小时侯只用弹弓打过麻雀。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同学家阳台上误放他爸爸的猎枪,击中隔壁邻居家老母鸡一只。
  试马埭将选出供围猎用的马匹分送各处,我根本不会挑,想想我的骑术也只是糟蹋好马罢了,便捡匹“同袍”们挑剩下的了事。
  兴奋中也有遗憾。八阿哥不能去了。太子从京里送来急奏,湖南生员叩阍状告当地苗民杀人,官府不闻不问。老康诏命湖南巡抚进京述职,又打发八阿哥回京给太子做帮手料理政务。八阿哥本想带我走,可我的心早飞到木兰围场,扭股糖儿一样缠着他撒娇要留下来。胤祯也给我敲边鼓,又信誓旦旦的保证会看牢我,就差宣布他在我在、我亡他亡。八阿哥无奈的笑了笑,拍拍我的头说:“你姐姐说得对,这几年我把你宠坏了。”他叮咛我们一番,便自己动身回京。
  送走八阿哥,我感叹老康的心思还真是难猜。他怎么派八阿哥,不派太子党的四阿哥或者胤祥回去呢?我不能找人问,只好自作聪明解释说,老康这会儿对以后儿子们结党的事儿,还没有我现在这样清楚。
  忙乱着打点了一应必需物事,我着猎装、配腰刀、挎雕弓,雄赳赳气昂昂踏上了狩猎之旅。我对自己的造型颇为自豪,得意之余不免又忘形,间或便在马上摆几个自以为很酷的pose,让柱儿莫名惊诧。
  围场上一众阿哥们领着亲兵侍卫,按序齿列好了队,专等老康大驾。我憋住笑,真象小时候开运动会啊。胤祥站在胤祯上首,看到我,他会心的笑笑,我回给他一个浅笑,目光向四周漂浮开去。
  “卓勒,卓勒!”
  “啊?呃,奴才在。”
  我正在出神,胤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猛然醒悟过来我现在就是“卓勒”,赶紧打迭起精神在马上打了个千儿,粗着喉咙回答他,声音却带着闷闷不乐。
  胤祯的目光如流水。他没有立刻说话,顿了顿,吩咐我说:“记得跟紧我。”
  “喳!”
  一时老康驾到,训话完毕一声令下,侍卫们便将往日圈养的猎物放出来。众阿哥都杀了上去,围场里面顿时人声马沸,犬走鹰飞。我哭笑不得,这哪里是打猎,简直就是屠杀嘛。没容我发感慨,胤祯已经冲出去了,我慌忙撵上他。胤祯不愧是抚远大将军的料,箭箭不落空,马过之处死伤无数。我开始还指望瞧瞧他和胤祥谁更厉害,一奔跑起来把我闹了个手忙脚乱。勉强跟上胤祯旋风般的速度就花了我所有的力气,哪里顾得上瞧别人。我在心里一边高呼“过瘾过瘾”,一边念叨“罪过罪过”。一天下来,疲于奔命,我被折腾了个半死。
  晚上一回到住处,我就呻吟着跌到椅子上,嚷着叫柱儿给我捶背。胤祯仿佛不知道累一样。他替我把身上的腰刀弓箭都解下来,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摩拳擦掌:“今儿都是兔子野鸡麋鹿的,没意思。皇阿玛说明儿个要猎狐狸和狼,还说要比试。明儿你可还要去?”
  这么彪悍?当然不能错过!我“噌”的坐起来,不顾浑身酸痛,豪迈的一挥手:“去!”
  一夜都在做梦。
  我不是在木兰闻场么?背后还有围猎的人马,喊杀声遥遥可闻。前面哪里来这样一条江呢?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天空阴翳,我却能看到飞舞着的风筝,他挽着线伫立于江边,只给我一个背影。我认得出这背影的。是你回来了?
  “诗华……”他轻声说。我垂下眼帘,掩饰心中的窃喜,他叫我“诗华”呢。
  “我要走了……”略略失望,原来是这一句。好吧,天确实晚了。
  “大概要四五年吧……”我迅速的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很平静,只藏着一丝淡淡的落寞,淡得几不可闻。突然间我似乎已经知道他下面的话了。我急促的呼吸,他慢慢的回头……这不是他……我想大叫……
  “小齐儿,小齐儿……”
  梦里一个声音把我叫醒,清晰得象就在耳边。这是胤祯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一霎时还没从梦里的情绪中完全挣脱出来。心狂跳,把胸口撞得生痛。我喘息稍定,茫然转头,刚平复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原来最后这一声似乎不是梦,胤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