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清宫)
坐在车里,我隐隐约约起了一阵恐惧,侯门一入深似海,何况这是皇宫。我还能出得来吗?我还能走得开吗?马车前方,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已遥遥在望。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在永和宫一住两个多月,此时我注视着窗外已经变色的树叶,心里浮现出的就是这一首诗。
两个月前我跟着胤祯进了宫。一路上我有些忐忑,悄悄问他:“你额娘……?”我想问凶不凶,又找不到委婉的形容词。我还不想把自己交待在皇宫里头。他一脸了解的表情,满不在乎的回答我:“你怕什么,有我呢。”我有些悲哀的想,可惜你没当上终极大Boss,不然我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站在门口听传的时候,还在努力回忆姐姐和瑞秋曾经教过我的规矩,结果当然是白费力气。我这时才模模糊糊意识到,不管是八阿哥也好,胤禟胤莪胤祯也好,从来没要求过我“规矩”,甚至不曾提起过“规矩”。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卷进“八爷党”,也许就是因为那份儿无拘无束吧。
宫女出来领我,一进门我就看见榻上坐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这就是德妃乌雅氏了。我先上前磕了头念道:“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规矩”,只希望德妃看在我态度诚恳的份儿上不要和我较真儿才好。德妃叫了起,细细的打量我。我装着老实的低眉垂眼站在下首。她看了一阵,笑嘻嘻的赞道:“好标致的小姑娘。”我心想:“惭愧,惭愧,这都是真兰齐的功劳。”她想了想,又问我:“有个瓜尔佳•;苏图,也是镶蓝旗的,说是去年放了外任去杭州。你可听过?”这些族谱来之前我已经恶补过一阵了,这时捏着嗓子回道:“回娘娘,想来说的正是奴婢阿玛。”“怪道瞧着你眼熟呢。”德妃笑起来,“你额娘没出阁的时候我见过。你就随你额娘的模样。你额娘可好?”我做出悲痛的神色回道:“奴婢额娘殁了有九年了。”“哦?”德妃顿了一下,“好在你出落得这样好了,你额娘也是该放心了。你可能写字?”“会一点。”“学的哪家的字?”我瞟了一眼胤祯的靴子,答道:“回娘娘,奴婢正在临王羲之的《黄庭经》。”——当然是临的胤祯的盗版。我在现代跟爷爷学的欧体。来到清朝,胤祯是学的王羲之,非得要我跟着他改,还从宫里临了《黄庭经》的贴给我。我照着临了有两三个月,王羲之有没有学象不敢说,把胤祯的字是学了七八分。
德妃满意的说:“王羲之,皇上也夸他的字儿好呢。既这样,你就替我抄抄经卷子,陪我说说话,到园子里逛逛,都是好的。不必太拘束。”说着问管事儿的太监:“德保,屋子收拾出来没有?叫兰齐住下,再叫个丫头过去伺候。”我连忙谢恩,跟着那公公出去。经过胤祯身边时,他悄声说:“一会儿去找你。”
德妃的永和宫后头连着一间小小的佛堂,出佛堂往北就是我住的地方。一共三间屋子,我住了最东头那间,和其余两间背靠着背,面向着宁寿宫的空地。朝宁寿宫的墙上开了个后门,我进出倒不必非得经过那两间屋子和永和宫的正门了。这也是胤祯跑来出的主意,说是找我方便。另外两间暂时是空着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也可以说是死水一潭。每天早上起来给德妃请安,然后看她的心情陪她说话儿或者念书。事情不多,只是有些无聊。给我使唤的宫女晚翠已经快二十了,算是老资格。她模样清秀,性子柔顺,处处料理得妥帖,就是成天不言不语。我和她处得虽融洽,终究闷得慌。住得越久,我就越想念八阿哥府,想念姐姐,也想念耳报神瑞秋。我甚至悲哀的想,宁可拼上二十年后陪着八阿哥挨一刀,也好过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发霉。
胤祯天天来,幸好有他,不然我都要被关疯了。
胤禟和胤莪只见过几次,都是我在御花园里放风时见着的。我私下怪胤禟拿胤祯出来挡箭,他嬉皮笑脸的说:“我这不是没他那胆儿去招惹八嫂吗?”我郁闷极了,不过想想他说的也是:胤祯年纪又小,又是个霸王脾气,除了他也没谁好意思横眉冷对乌雅氏,任人端茶都端得手软,他自岿然不动。
九月里的一天,我一早又去给德妃请安,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咭咭呱呱的说笑声。有胤祯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清脆悦耳:“……皇阿玛说,满蒙一家,巡幸塞外就是为了向蒙古王公们昭示天子恩德,泽被四方……”我心里一动,来了个新鲜的阿哥?德妃瞥见我在门口,乘说话的空当儿向我笑道:“兰齐,进来吧。”我赶快上去蹲身道了万福,一偏头,看见胤祯坐在右边正朝我笑呢。他上首还坐了一个人,我也顾得上没细看,又给胤祯请安。德妃含笑说了声“免了”,又向我说:“这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锵锵锵锵~~~~~~~来了,来了,正主儿出场了。我努力压下欢呼的冲动,在脸上堆出一个自认为千娇百媚的笑,这才慢慢抬起头,先往胤祯旁边看去。
胤祯旁边坐着的人二十出头,和胤祯眉目相仿,只是胤祯是鹅蛋脸桃花眼,英挺中带了几分矜娇,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硬派小生,细长眼睛,剑眉入鬓,下巴颏儿方方正正。我拿腔拿调的福下去:“给四爷请安。”四阿哥声音淡淡的:“起吧。”脸上却倏忽闪过一丝诧异。我忽然省起,现在的兰齐才十二岁,怎么能露出这么成熟的表情。我心思刚一动,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比平时更加天真烂漫百倍的表情。这下他脸上的诧异差点儿就要掩饰不住了。我在心里惨叫一声“糟了”,赶快掉头往另一边福下去:“给十三爷请安。”
“免了。”是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个声音。我抬起头,一个比胤祯年纪稍大的少年正坐在德妃的右手边静静看着我。他俊眼修眉,目光灵动,顾盼有神,真真是个妙人儿。光看这英挺明朗的劲儿,倒象他和胤祯才是亲兄弟,连名字都是一对儿。只是他肤色微黑些。听他先前的话,应该是才陪老康从塞外回来。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他才死了亲娘,就被爹拎着满世界献宝,还得来伺候干娘。这就是将来雍正跟前的第一宠臣、铁帽子怡亲王胤祥?我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这是兰齐格格,才进来陪我说话儿解闷儿。”德妃笑吟吟的向两位阿哥说。我不知道该不该乘机自我介绍一番,便拿眼神去问胤祯。他只在一旁朝我傻笑,我只好闷不做声又蹲了个福,心说,礼多人不怪,少说话少犯错。德妃又说话了:“看座吧。”我不知道第几次蹲万福了:“谢娘娘。”说完我左右看了看,只有胤祥身边空着一把椅子。平时我是坐在德妃下首就成了,现在我思忖着好象不应该跟阿哥平起平坐,但又不能坐地上呀。正杵在那里,胤祯却出语惊人:“过来和我坐。”他招招手,一个宫女利索的在他旁边添了个绣墩儿。我瞄一眼德妃,她没说什么,只是又爱又嗔的看了老儿子一眼。
我才刚坐下,德妃又开始和几位阿哥说起来了,塞外的见闻啦,宫里的琐事呀,宫外的新闻呀。我一边听,一边有点儿魂不守舍。想想,我面前一位是皇帝,一位是铁帽子王,我却和他们的政敌坐在一起。不过,我怀疑胤祯现在连什么是“政见”都搞不懂吧,更别说让他去跟人家“敌”了。我微微侧过头去看胤祯,他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漂亮的大眼睛里神采飞扬。多美的一双眼睛,谁舍得把这双眼睛的主人幽禁十年呢?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德妃已经在长篇大论教育儿子们了,无非是“好好念书,好好办差,好好侍奉皇上”一类的老生常谈,我听得都快打呵欠了。然后我就装作喝茶,真的打了一个。正在这时,德妃发话了:“你们要干什么就去。我要去佛堂念几卷经。兰齐,今儿你不用候着,出去逛逛吧。有事儿我打发人叫你。”“是,谢娘娘。”我一听不用在这里傻等,立刻精神百倍,睡意全无,声音里的兴奋让一直神情淡漠的四阿哥又忍不住看我一眼。
我跟着他们出来,正在考虑怎么想个法儿巴结上未来皇帝和王爷,胤祯先发话了:“十三哥,园子里的橘子熟了,去不去玩儿?”啥?莫不是我幻听了?胤祯跟胤祥咋这么热乎?他们不是应该一见面就掐架吗?胤祥点点头,对四阿哥说:“四哥,我过一阵儿和十四弟一起出去。”四阿哥看他的脸色柔和了很多:“晚点儿记着温习今天讲过的书,别淘气。”不象哥哥管弟弟,倒象老子疼儿子。说完又告诫胤祯:“你也一样,不许撒野。”胤祯“唔”了一声算是回答,转而招呼我:“小齐儿,走啊。”我还没从迷惑里回过味儿来,又陷入激动之中。太好了,胤祯居然主动给我制造巴结胤祥的机会了!
胤祯厉声对我们身后的一大堆太监宫女喝道:“全都不许跟着。谁让我看见就掌谁的嘴。”我对他的飞扬跋扈已经习以为常了,何况也没见他真打过谁。四阿哥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就走了。
胤祥回来以后,他也常往德妃跟前来。我当然是把握机会尽量跟胤祥联络感情,万一再过个二十年我还没能摔回现代,抓住胤祥这根稻草,是可以救命的。所幸胤祥性子爽直,很快我们就熟络了。
十月初,永和宫又来新人了。这次不是阿哥,是正黄旗完颜家的小格格明慧。明慧和我一样,是进来陪德妃解闷儿的。
我换了一个姿势,开始注视另一棵树上的树叶。
胤祯和胤祥这时候都还没过来,被他们的老爹抓去听什么“经筵”,不知道要听多久。明慧在德妃跟前做针线。这种时候,德妃是不会叫我过去的。我刚来那阵儿,有天德妃心血来潮叫我去绣花,一拿起针我的手就直哆嗦。在德妃惊讶的眼光中,我抖抖索索的绣了七八针。德妃自己也看不下去了,推说忽然又不想绣了,等于是把我轰出去。从那以后,但凡她想做点儿针指女红消磨时间,再不叫我。我虽然很没面子,也松了口气。我的针线功夫,仅仅停留在订扣子的水平。
大约德妃觉得还是要找些事儿来给我干,她和明慧绣花的时候,就打发我在外间阁子里给她抄《楞严经》。真不知道她抄那么多来干什么,见人发一本,永和宫里简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好在她不在意我的抄写进度,我就尽量的磨洋工,常常提笔看着经卷,却是在神游太虚。比方说现在。
“你这个‘即’字最后一笔斜了。”忽然一个声音吓得我一抖,差点儿把笔都吓掉了。我定睛一看,四阿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后面。我急忙放下笔站起来说:“你……给四爷请安。四爷什么时候来的?”四阿哥和胤祥胤祯不同,他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并不是每天都进来。这会儿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抄的经卷说:“你是学的老十四的字吧?我们三个都是临的王羲之,只有老十四每次写‘即’字,最后一竖总是写得斜过去,说了他多少次都改不过来。”大概历史上他的心狠手辣让我心惊,一见他我总有些不大灵光。这会儿我就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脱口而出:“学人者生,似人者死。临王羲之为什么非得要写得跟王羲之一样?学书重在笔意而非笔法。”话一出口我自己先吃了一惊。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你一向这样说话吗?”我提醒自己这是个不能得罪的主儿,于是尴尬的笑笑,说:“啊?这个……小孩儿家口没遮拦。”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也或者是我老眼昏花了。我仿佛看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象是在笑。我心说,老天保佑,我不想犯你,你也别给我制造机会。但是老天不保佑我,四阿哥在我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要聊天的架势。
我暗暗着急。这位四阿哥据记载是个刻薄寡恩、喜怒无常的冷面王,而且好象还有点儿爱记仇。象我现在说话这么没头没脑的,万一哪句话把他给惹翻了,——我不想把这条小命儿交待在清朝呀。
我站着没动。他说道:“坐呀。”我赶快坐下,努力做出一副温顺的表情。他看我一眼,问道:“八弟的侧福晋是你姐姐?”我心想,坏了,不会现在就要跟我分清敌我吧,一边点头说“是”。“听老十四说,八弟挺疼你,怎么不在八弟府里呆了?”完了,真的现在就要清算我了?我心里打鼓,脑子变得更加不大好使,居然鬼使神差的冒出来一句:“我,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唔?你说什么?”天晓得我在说什么!我赶紧低头不敢再说,指望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别再为难我这个小姑娘。他打量了我半晌,说:“你不是一向胆儿大的吗?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