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清宫)





  今年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早,宜妃出面请了各宫的主位聚会赏花。德妃没明白说出来,但听她的口气,是宜妃要带栋鄂•云珊参加,说白了就是秀自己的准儿媳。栋鄂氏听说是个美人儿,人又伶俐,想必很讨宜妃欢心。
  宜妃的主意我也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德妃要叫我和明慧一起去。也想带点儿新鲜血液去挣面子吗?我暗地里不以为然:人家宜妃是炫耀儿媳妇,我和明慧算怎么回事儿?就算明慧以后是她的儿媳,又拉扯上我干什么?
  我的座右铭就是“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显然明慧想的和我正好相反,她为了这赏花会刻意装扮了一番。平心而论,明慧确实很美,说不上倾国,倾个把城应该没什么问题。我酸溜溜的想,胤祯那傻小子艳福倒是不浅。
  相形之下,我的打扮就显得敷衍了。我的漂亮衣服不可谓不多,首饰装满了几匣子,我只是懒得为这种活动盛装打扮而已。一来没有帅哥可以钓,二来在皇宫里头钓到的帅哥绝对是炸弹:他倒霉你受牵连,他得意你又要防着色衰爱弛,无论如何,你就只是粉身碎骨一条路。其实我也不是全没有一点儿小心眼儿的。兰齐本就生得清丽脱俗,自有一段天然的妩媚。我记得甚至冷面如四阿哥,第一次逼着我学他的字时,写下的竟是“清水出芙蓉”。
  御花园里娘娘们坐一处,我和明慧磕了一圈头,被各位娘娘评头论足了一番之后,便被带到另一处落座。我瞧见栋鄂氏一直站在宜妃身后,言笑宴宴,应对自如。这女子的心思玲珑,只怕不在胤禟之下。明慧今天没来招惹我,连话都很少。我猜她正在气闷呢:辛苦打扮了来亮相,风头却全被栋鄂氏抢去了。那栋鄂氏人不及她漂亮,却沾了“新晋九福晋”这个招牌的光,把主子娘娘们的目光和话题全吸引过去了。
  我装作看不见明慧阴沉的脸,只管据案大嚼。桌上的各种点心明慧几乎动也未曾动,全便宜了我。她目不转睛盯着栋鄂氏的席位,眼里闪着——不是攫取——嫉妒的光。
  这又何必呢,我暗想,反正你不是姓完颜吗,抓紧胤祯就对了。将来你做新嫁娘,有你出风头的时候。只是,胤祯,怕也不是那么好抓得住的。别看他成天一副懵里懵懂的孩童之状,骨子里可硬气儿得很。他认定的,宁死也不回头;他若是不肯,只怕杀了他,也不能叫他点头……
  “兰齐,咱们该去给云珊姐姐敬杯酒吧?”明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敬酒?你还是敬杯醋吧。我满嘴的点心,哼了一声:“是呀。”
  栋鄂氏没和我们坐一处。她坐在另一边,离娘娘们最近。
  明慧理了理自己的裙子,这才端起酒杯,迈着优雅的步子往栋鄂氏走过去。我端着酒杯尾随她,哀叹自己不得不在这出抢风头闹剧里演配角。
  “云珊姐姐,请赏脸和妹妹同饮此杯。祝贺你得跃龙门,往后我们轻易也不能和姐姐攀交了。”
  这是什么话,我皱起眉头。明慧不是个糊涂人,怎么今儿就为出个风头,说出这么失礼的话来。
  云珊笑靥如花。她举起杯子:“明慧妹妹取笑了。姐姐也只是感天恩,赖祖德,怎敢自大?”言下之意,不外乎告诫明慧自己是御旨亲封的皇子福晋,门第也高过明慧。这云珊也是个厉害角色,一开口就让明慧吃了个憋。
  我打量着明慧的脸色,真怕她们立时就要吵起来。我再飞快扫视四周,娘娘们都各自在聊天,暂时还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暗斗。
  我咳了一声,轻声说:“两位姐姐,兰齐敬你们两位一杯。托皇上、娘娘们的福,今儿我们能在宫中一见。兰齐才疏质陋,两位姐姐于宫闱礼仪上,要多教导妹妹才是。”我故意在“皇上、娘娘”,“宫中”,“宫闱礼仪”几个字上加重语气。云珊和明慧一起转头看我,我镇定的举杯示意。两人又瞪了对方一眼,这才都举杯干了。
  回到座位上,明慧先是一言不发,接着又拿旁边伺候的几个小宫女出气,一会儿嫌递东西慢了,一会儿嫌酒没温热。我到底看不下去,压低声音提醒她:“明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宜主子今儿请了大家来是为了高兴,你这样和人生气,德妃娘娘的面子也不顾了?”听完我的话,明慧的脸刷的变得雪白。她恨恨的拈起一块点心,捏得粉碎。
  晚膳我吃得很少,下午在御花园里吃了一肚皮点心到天黑还没消化完呢。我跟瑞秋和晚翠打了个招呼,出门往宁寿宫花园去逛一圈。那里比别处幽静些。
  我才走进去没多远,忽然听到一阵呜咽声。这回我不怕了,只是纳闷儿:“怪了,难道又是胤祥?”仔细一听,是女子声气,又在说话,居然好象是明慧和琉璃的声音。
  这时我本应该掉头就走,可我竟没有走开,而是站下来侧耳倾听。
  “好格格,你别哭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你说,我哪里比不上她?”
  比不上谁?云珊吗?我摇摇头,不过是后宫娘儿们聚会,明慧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格格,这都是皇上的旨意,都是命。”
  “为什么是她的命好,为什么皇上不选我?”
  “快别说。奴婢在宫里伺候了多少人,就只和格格贴心。格格这话可千万不能再往外说,也别叫人看出来。”
  “我不服,是我先见到他的。皇上也说过我好,为什么不选我?”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似乎在说皇上。可电光火石间,我的心思却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明慧几个月来的异常,明慧今天的失态……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凝结了,心跳也变得软弱无力。明慧是怀春了,她的意中人是……胤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宁寿花园摸出来的。直到躺到床上我都没从恍惚里回过味儿来。我辗转反侧:明慧喜欢上胤禟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喜欢,在清代,在皇家,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字眼儿。我从明慧想到了胤禟,又想到了胤祯。还有四阿哥,八阿哥,胤莪,胤祥……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漂浮不去,直到我终于朦胧睡着。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多,也特别大。
  我虽然不是从“江南”来的,但生长在南方。在北京过第一个冬天的时候,我为下雪激动,半夜三更爬起来给朋友打电话报告。这是我在北京的第四个冬天,——第一个在现代的北京,第二第三个都是在清朝的北京,——我对雪的迷恋劲儿还没有过去。
  德妃在瞧明慧做针线。明慧最近瘦了,我好几次撞见她在发呆。我匆匆避了开去,心里也为她难过,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宜妃宫中的一面之缘,就让明慧对胤禟情根深种了?
  四阿哥也在瞧我写字。现在除了抄书,德妃这里凡是笔头上的东西,一应由我包揽。能者多劳啊……我懒洋洋的写着,心底在盘算八阿哥什么时候接我出去。出了宫就自在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还可以和胤禟胤莪胤祯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其实我还想滑雪,我已经练到了红道水准,正在向黑道冲刺,一来清朝,全荒废了。
  “又在走神儿?”
  “呃,没有。”谎话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否认一切是王道。
  “哦?我看看你写的。”四阿哥一边说一边踱过来。我只好站起来让到一旁。
  桌上铺着的宣纸,从他进来是五个字,一下午了,才十个字。他轻轻“哼”了一声:“兰齐,你写得这样慢,是手还在疼吗?”
  为什么要说“还在”?难道我以前用过“手疼”的借口吗?
  “呃,听四爷一说,好象真的有点儿疼起来了。”我瞧他这阵没有板脸,壮着胆儿回他一句。和他处得久了,我渐渐摸着了他的脾气。处处顺着他总也讨不了他的好,恰到好处的顶撞他一下,他似乎反而喜欢。他这爱好确实有点儿新鲜,不过我可懒得去捉摸,只要善加利用就好了。
  果然,他微微翘了翘嘴角:“我倒不知道自己这样灵验。”
  他随手翻看我写的字,翻了几页以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即’字,你到现在还改不过来,这最后一竖斜了,整个字都失了沉稳。你看,”他边说边提笔在空白处写了一个“即”字,“应该这样写。”
  我想我是长有反骨。别的字我都能改,惟独这个“即”字,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要表示反抗,就是没法改得彻底。稍不留神,我就会写出和胤祯一样的斜竖。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得寸进尺的顶道:“四爷熟读经书,可参透了‘斜不异正,正不异斜。斜即是正,正即是斜’?”
  四阿哥愣了一下,“呵呵”笑了两声,对我说:“过来。”
  我蹭到他身边站定。四阿哥把我按回座位上,把笔塞到我手中,俯身把着我的手写了一个大大的“即”字。
  “瞧,就是这样。”
  他的呼吸吹到我脸上,我心一阵乱跳。这个这个,人家还是未成年少女,不要用这么暧昧的姿势好不好。我并不以为二十三岁的四阿哥会对十三岁的兰齐有兴趣,可好歹考虑一下人家的心理承受能力呀。
  四阿哥似乎对自己的书法很满意,一点儿没有放开我的打算,就这么捉着我的手欣赏他的“即”字。我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他忽然又抓着我的手写了一行字:
  “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写完他还是意犹未尽,痴痴的瞪着那个“即”字看。我不由得暗暗害怕,他该不是魔怔了,一个字也看得这样入迷?
  “小齐儿,小齐儿!唔,四哥?”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不是胤祯,是胤祥。胤祯总管我叫“小齐儿”,胤祥大概觉得这名字顺嘴,也跟着改了口。他兴冲冲的走进屋里,看到四阿哥也在,微觉意外。他披着一件白狐皮镶边的斗篷,头上的暖帽沾着几朵雪花,一进屋就化成了水滴。
  四阿哥放开我的手站直身子,瞅着胤祥问:“外边雪还没停?这么冷,你怎么进来了?”
  外边跟进来的宫女替胤祥除下帽子和斗篷。胤祥搓着手说:“没呢,就是下得大了,才进来找小齐儿的,她不是喜欢玩儿雪吗?只是不知道四哥也在。”一面说,一面朝我笑。
  我立刻用眼神恳求他这就带我出去。他倒了杯茶捧在手上,轻轻吹着,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早过来了。等雪停了就走,倒越下越大了。”四阿哥皱眉说道,“你们要出去?兰齐不是怕冷么?”
  “不妨事,跑起来就不冷了。”我赶快回答。胤祥“哧”的笑出声来。四阿哥仍旧皱着眉头:“跑?也就是你,再没见这么大的格格跑过……唔,你们去吧。”
  我大喜过望,一迭声的催瑞秋给我拿衣服。瑞秋急忙从外间把斗篷帽子拿进来给我穿戴好。胤祥也重新穿戴好了。我们辞了四阿哥才出门。
  “去哪儿?”
  “带你去西苑,湖上都结冰了。”
  一出永和宫的大门,我就跑起来,时不时团一个雪球去砸胤祥。胤祥一边躲,一边还击。我们边跑边砸,一路上误伤了不少太监宫女。
  春天胤祯带我来过西苑,那时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初秋胤禟做生日我又来过,那时天气初肃,风清云淡;眼前的西苑玉树琼枝,银妆素裹,又是一番风味。我和胤祥兴高采烈打了一阵雪仗,在湖边堆了两个雪人。胤祥折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写我的名字“瓜尔佳 兰齐”,又在旁边写上“爱新觉罗 胤祥”。我接过树枝,想了想,鬼使神差的写了一个“即”。
  雪停的时候天也黑尽了。我和胤祥坐在阁子里歇气儿,四周的宫灯映出远处白塔的剪影。我看着那些灯,忽然说:“这么些灯笼,亮是亮,可惜都笨重得很,我喜欢轻巧的。”
  胤祥偏着头想了一阵儿,冲我一笑:“你等着。”说完走到他的贴身小太监跟前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转身去了。他走回来拉着我走到亭子外,在台阶下抓起一团雪在手里捏弄。
  “你干什么?”我好奇道。
  他朝我抿抿嘴,并不答话,只管捣鼓那团雪。我只好在一边等。他把那团雪搓成球捏实,又掏出身边的小匕首掏空,居然做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雪灯笼。刚才的小太监回来了,手上拿着几只蜡烛,还有火折子。胤祥笑嘻嘻的向我说:“把蜡烛点进去,可不就是个轻巧的灯笼了么?”
  “等等,”我拦住他,“这样灯笼很快就化掉了。”
  “说得也是。”他停下来。
  “有了。”胤祥叫了一声,把他的暖帽取下来。那帽子上嵌着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胤祥扯下那珠子搁进灯笼里头,灯笼透出微光。
  “给你。”他把灯笼递给我。我慌忙摆手:“不要,这里头的珠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