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





  小瞻怀中抱着的相片就是她最风光时的样子,年轻,美丽不可方物,嘴角始终带着柔柔笑意。像一个舞者。而不是舞女。
  然而,她却的确是一个舞女。
  现在她的万种风情仅仅存留在这个黑框镶嵌起来的照片中,其余的,则在这一方小小的木盒里。
  没有人来参加她的丧礼,也没有人再瞻仰她年轻时的容颜。所有她可以拥有的全部都逝去了。没有人留恋。
  弄月没有什么语言。爷爷答应小瞻来,但是他要求她如果小瞻没有问,那么什么也不必说。孩子看上去很安静,并不迷惑,也不伤感。
  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仅仅以为这是太爷爷要他参与的仪式。仅仅两个人的仪式。
  也许他已经知道。因为他沉默的眼神中,有太多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聪慧和敏感。然而他选择安静着。
  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在那过于简陋的墓碑前放置白色的雏菊,围绕那曾经绝丽的容颜。然后长久的站着。
  天气很好。没有任何伤感的余地。弄月,她仅仅是一个接受老人家嘱托的代理人,她也找不到任何的伤感来支付这消逝的灵魂。
  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女人,弄月不知道她把自己埋在了哪里。除了临死前把晓钟托付给她,她们没有其他的对话,也没有其他任何的碰面。一切过于简单,简单的像一场交易。她至死也没有亲近过她。至死都隔绝她。
  弄月已经慢慢遗忘年少时对她的懵懂。也许是记事起,她就明白自己不能得到她任何一点的爱。于是变得不再希冀。
  也许是她的错,她让她陷入婚姻的不幸,陷入背叛爱情和家庭的不自由。
  她已经渐渐明白母亲对她的坚决。弄月自始至终都不存有什么幻想。她已经对那个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习惯把背对着她的女人没有任何的期盼。
  除了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了解。
  甚至在冰冷的梦中,她们也始终无法交谈。
  “弄月,我们回去吧。”孩子侧头微看了她一眼。
  “嗯。”她轻轻应道。跟随他离开。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事重重,仿佛无法卸载的一件行李压在肩头。
  直到在那条铺满碎碎白色石子路的尽头看到陆仰止,她才忽然想起刚刚那位医生的话。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物,死前的前一周,她忽然点了大火,病房里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当时她站在外面,看着火光,很平静。”
  弄月走上前去,静静站在他面前,第一次有很多话涌动在喉头的感觉。
  那个女人,什么也不愿意留给自己的儿子。即使是回忆,也不愿意留下。她带着自己全部的人生安静的离开人世。全部带走,一点一滴不剩。
  “你做了原本我该做的事。”陆仰止的嘴角淡淡的一贯的笑意。这句话那样的平淡无奇,既不是表扬,也毫无感激。
  “嗯。”弄月仅仅发了一个单音节词。
  “我们回去吧。”他淡淡说,转身就走。
  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背影也是一贯的萧索。
  ********** ********** 
  车子里是三个人的沉默。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成为一个家庭。想来也许是件好笑的事,可是这个家庭至少得到了法律的承认。
  这是一种奇怪的关系。难道不是吗?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在法律面前供奉一个不曾存在的诺言。然后相互介入,不论各自愿意与否。就像是旧时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即使不相爱,可是孩子却照旧一个接一个的生。
  所以男人自身拥有跟爱情无关的强大欲望,并且从未停止对女人掠夺的本性也许只是上帝的意志,避免人类过早的因为缺乏爱情而灭绝。
  他不能怪罪谁。是他自己把弄月拉进来的。如果非要怪,那么也只能怪他高超的谈判和威胁手段。
  以及弄月的无情。他一直认为她因为无情而答应这个交易。
  而现在,他开始渐渐的对这个交易感觉到些微的疲怠。站在白色的碎石子路上,看着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以陆少夫人的身份带着他的儿子走向他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内心的声音。那个声音没有语言。因为那仅仅是心跳。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变的,有节奏的,强壮而非强烈的。
  他那样清晰的听到。好像那里忽然生了病。以至于在她走来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有转过身来走开。
  事情的改变常常只在瞬间。仿佛只有秋后的突然一夜而至的凛冽的风才能够真实的证实冬天一样。
  他不愿意面对任何的改变。可是他已经感觉到某些改变。因为有时候,他也无法明白自己的心,究竟有多少把握可以左右伸向远方的未来。如果他可以拥有未来。
  此刻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他认为自己有些太平静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仅仅因为他突然的意识到弄月已经深深地介入了他的生活。无论她自觉不自觉的。她已经进入他的生活。
  他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自尊层面的难堪。他不愿意甚至憎恨这样的曝露在弄月面前。他将她弃置在疗养院中,就像她曾将他弃置在孤儿院中一样。轮回的结局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从来没有因此而难过,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感情。他只是这样做。随便的这样做了。
  爷爷一直知道疗养院的秘密所在,他并不奇怪。如果他奇怪,那也一定是他没有派人直接杀了她。
  现在她死了。他曾以为这一天,他一定如释重负般。可是他却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难以名状的伤感。他的内心混乱了强大的他自己。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始终不愿意走去看那座新起的墓碑。不愿意看见站在墓碑前的弄月和小瞻。
  也许他真的老了么?在三十四岁的壮年开始老去?
  他不能再想下去,因为弄月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瞥见她打开手提包,掏出手机。而他的儿子正静默的看着窗外路侧的花树。盛夏的花树。
  弄月仅仅轻轻的应答了几句。是个过于简短的电话。
  “在前面放我下来吧。”她忽然淡淡说。
  陆仰止看了看她,“有约会吗?”
  “嗯。”她回应。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车子“吱”的一声停下。在非停车区,离前面的路口还有很远的距离。“那么就现在下去吧。”他清淡的回答。
  他的话引来小瞻淡淡一瞥。
  弄月没有什么表示,只略略的停顿了几秒种,然后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静静的发动了车子,然后离开。
  ********** **********
  路边的花几乎开到惨烈。在盛夏最浓烈的时日里。只能开在夏天的花仿佛最懂得,最浓烈也意味着最平淡的到来。它们仿佛要在盛夏结束前,用尽力量,开到萎靡。
  决绝的美丽。
  弄月的脑海中飘着很多事。最近频繁发生的事。不能不令她警觉。长久的生活艰辛的赐予,让她比一般人更能强烈的意识到不同的状况。她知道自己是擅长生存的人。这一点,竟然从未改变过。
  即使是陆仰止,也无法改变。
  她的脸上泛出清宁的笑。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她多多少少的还是意识到自己在陆仰止提供的富足生活中渐渐失去了某些感知自己的能力。譬如,微笑。
  她曾经在镜子中训练出的无懈可击的服务式笑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笑出来的了。虽然在她需要的时候,它们还是可以出现。
  可是她却也感觉到它们出现的时候,自己内心的不确定。
  陆仰止,的的确确在她身上也作了一些改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果仁巧克力,轻轻含在嘴里。剩余的路程,她也一定可以走好。因为她一直都走得很好。
  然后她发现一辆红色的车子,沿着路边慢慢的驶来。然后是辛童少有的怅惘的脸庞。他看向路侧,仿佛在认真地等待发现什么。
  她迎了上去,“你在找什么?”
  “小姐,”他抬起头来,“请问你看见我的初恋情人了吗,我把她弄丢了。”
  然后他的脸上,浮现那一贯的痞痞的英俊的笑,忍俊不禁的笑。
  弄月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夏天的风轻轻淡淡的扫着她额前的头发,太阳却已经把她的脸晒得微微发红。
  她站在那里,轻轻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轻轻的笑着。车里的辛童也看着她的笑,跟着轻轻的笑,依旧不忘轻佻滑稽的媚眼。然后他打开车门,走下来。走来她身边,轻轻地拥住了她。
  轻轻的,轻轻的,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儿。
  弄月在他怀中下意识的一僵。
  他们之间从没有这样的拥抱。初恋的那段短暂的日子,也只是插科打诨般的嬉闹。辛童这样的拥抱,于她是陌生的温柔。而她,不习惯这样的温柔。
  “你怎么了?”她轻轻问。望向离他们不远处一丛花树下清凉的阴影。她不愿轻易的推开他,可是又认为自己不该被他拥抱。她为自己这忽然的下意识的矛盾想法微微的迷惑起来。
  “你不离开陆仰止吗?”他的声音仿佛是认真,却又含着弄月无法解释的不确定,“跟我走吧,弄月。你们的游戏该结束了。”
  “学长?”弄月无法避免的惊讶起来。
  “左老夫人见过晓钟了知道吗?还有那什么莫名其妙的‘天使容颜’……这些,你还没觉得厌烦吗?”
  弄月的眼睛轻轻忽闪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你说左老夫人会不会在打你主什么意啊,弄月?”声音变得暧昧起来,而且夹杂了压抑的呼吸声。
  弄月忽然意识到那不畅的呼吸是拼命忍住笑意的结果。她便轻轻的微笑起来。
  “哦,亲爱的初恋情人,你怎么还没有被太阳晒傻啊?”他推开她,嘴角泛出坏坏的笑意,然后轻轻把她拉到那丛花树下,“你难道不知道夏天走路要尽量走有树荫的地方吗?”他拍拍她的脑袋,“离开我以后,你的智商是一点也没有增加是不是?”
  弄月偏过头,笑起来。辛童这个人永远的可爱之处,就是随时随地让她发笑,只要他愿意。“所以刚刚故意把我圈在太阳底下,故意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为了让我多晒会儿太阳吗?”
  “原来智商还是有长啊。”他笑着,然后转身上车,轻轻甩甩眉头,示意她上车。
  “我说的话也不完全是莫名其妙。”他忽然严肃的说。然后又对着她做出滑稽的笑意,“总之傻丫头你慢慢揣摩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弄月问。车子已经发动。
  “机缘巧合。”辛童笑嘻嘻的。
  上次酒吧一别之后,他们已很久的没有见过。这一次,是去参加母校的校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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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人群中很黯淡。脸上的笑意却很纯真。只是他也并不知道她是在对着哪些人笑。她的朋友并不多,也许因为长时间奔波打工的关系,她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经营人际。除了她优秀的成绩和每学期最高奖学金争夺战的胜利使她稍稍给人留有印象外,她几乎是沉默的人。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之所以报考这所大学完全是冲着奖学金来的。她查阅了所有的学校和专业,只有这里的奖学金最高。
  她需要钱,所以她来了。
  所以看见她那样的奔与学校和几份工作之间时,没有任何人感觉到奇怪。大家都知道庄弄月是个需要钱的女人。
  可是如今她有了新的身分:嘉隆企业少夫人。
  于是也聚揽了很多的目光。他们讨好的,或是带着疑虑甚者蔑笑的,或者清淡没有表情的,或是仅仅好奇的……弄月静静微笑着,面对。
  你幸福吗?你终于如愿以偿拥有很多钱了吧?再见到你真好啊。弄月,越来越漂亮了啊。怎么做到的?啊,你要幸福啊。
  …… ……
  是的。是啊。所有的问题,弄月仅用两个相同的答案,笑着应对。只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台上的歌声台下的笑声谈话声,拒绝任何人递过来的酒。
  辛童唇角泛出一个柔和的笑。她大概再也不希望喝醉吧。
  陆仰止?那个男人,真的令人钦佩。不论他用了什么手段,弄月现在成了他的太太。无论他怎样对待弄月,她是他的女人。这一点上,陆仰止史无前例地成功了。
  他想起陆仰止的表情,波澜无痕的脸,还有波澜无痕的双眼,仅仅看着,看着弄月被他拥抱。
  他的车子在弄月身边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陆仰止,他和他的黑色阿尔法,仿佛一片云一样忽然出现在弄月身后。他及时的拥抱住弄月,假装没有看见陆仰止审视的目光。
  他假装没有看到。他抱紧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