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





  可是他并没有松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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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站在墓地。和一个穿了白裙的女人。和一个越来越让他感觉不自在的女人。
  有月光。是有月亮的秋夜。远离市区。荒草丛生之中,一块打理的干净宁静的墓地。这里的地并不比市区便宜。甚至和最繁华的地段一样昂贵。因为风水太好。死了埋在这里,活着的人会比较安慰。他们总会以为,即使死了至少也埋在了风水很好的地方。那么便可以长久永恒的睡着。
  弄月站在月光下面,墓碑前面。即使有月色,然而依旧不能看清墓碑上那个男人的脸。陆仰止所能看清的,仅仅只有弄月的脸罢了。施粉未施,有些苍白,却含着笑。
  笑这个字,已经是她身上用俗了的字眼。然而却是每次必用的。至少陆仰止是每次看着她,便看着她的笑。没有什么风情,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含义。仅仅笑着,好像一件廉价的装饰品。
  “我爸爸,很少话。从来没见他辩解或是要解释些什么。左老夫人赶我妈妈出门的时候,他也不辩解,不表达,不挽留。这个地方,真的很适合他。”弄月径自说着。“小时候他带我做过一次不近不远的旅行。去过几个小国家。我甚至叫不出名字。不过是非常美丽的国家。他从来不去什么名胜古迹。人多的地方一概不去。只喜欢那些荒落的满是风景的地方,那些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幅画。他拉着我的手,静静的站在这些画前面。长久的沉默。那时候我便在想,这个男人大概不应该生活在地球上,他也许是天使,飞错了地方。而且丢失了翅膀。”
  “后来左老夫人说,我其实不是爸爸的女儿。我是妈妈情人的女儿。他也依旧没有说什么。”弄月轻轻的笑起来,“有一个算命的,说我是克父的命。那时候,他问我,弄月,你会离开我吗?我没有回答。现在回想起来,像梦一样恍然。只是这样也很好,至少他停在了这里。我也可以经常来看看。”
  陆仰止只静静站在她旁边,好像在听,也好像没有在听。
  草丛中没有萤火虫,偶尔有几只蟋蟀在叫。还有蚊子,飞绕在耳旁,发出嗜血般的振动翅膀的声音。
  弄月鞠了躬,转身便走。灰色外套让她的身影在月色中变得厚重起来,细长的一个影子。
  回到车里,依旧各自沉默。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慢慢从荒凉进入繁华。人烟虽然凡俗,然而毕竟令心灵温暖。道理就像是红酒,它很高贵,但是饿着肚子喝的话,也并不能称得上什么好味道。
  进入市区,车速慢慢减下来。
  沿途灯光闪烁,繁华无比。楼宇参天,栉次鳞比。空气干燥,浸满灯红酒绿的脂粉味道。各种噪音也接踵而至,夹杂着音乐,时而暴戾时而温柔。有机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擦着空气的边缘冲撞听觉神经。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弄月淡淡说。
  黑色阿尔法忽然加速,像是要抛弃厚重的躯体一般。速度越来越快。在车群中躲闪。弄月牢牢抓住安全带,看着刚刚飞奔而过的重型机车离他们越来越近。然后,被轻轻的甩在了后面。
  然后车子突然停在了路边。两个人在惯例的冲撞下,一起向前弹过去。一辆载满黄沙的大货车,擦着车身侧缘,飞快地冲了过去。
  两个人静静的呼吸着,呼吸声在各种噪音里显得落寞不堪。
  之后,平静重新降临。
  “我已经递交了辞呈。”弄月重新开口,“我想老板应该很高兴少了个白拿工资的人。”她淡淡笑起来,“我们别再见面了。”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夜风中,裹紧外套,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步法坚定,毫不迟疑。
  陆仰止看着观后镜中的那个身影,比白天更快地模糊起来。他发动车子,继续上路。他没有打算调整方向。所以,他们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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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一崇在深更半夜被挖了起来。值班的小护士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辆黑色的阿尔法开进了医院大厅,一个男人正等着他过来陪他喝酒。
  没叫警察吗?黎一崇问。他开始爬起床,并且开始穿衣服。
  没有。小护士战战兢兢的回答,他笑着问我知道警署的电话吗?我就,忘了。
  他挂了电话。
  没有几个人受得了陆仰止的威胁。
  他走进大厅,陆仰止正靠车站着,手中一罐啤酒。脸上是有些得意的笑,“你来了。”顺手打开了车门。
  黎一崇笑笑,然后上车。
  车子便开出了医院大厅。
  “想上头版头条吗?院长应该很感激你免费为他宣传。”黎一崇笑道。顺手从车里摸起另一罐啤酒。慢慢的喝着。车里装满了啤酒。按照惯例,后车箱应该也是满的。
  “我只是来找你喝酒。”
  “不能用文明一点的方式吗?”
  “忽然忘记了你的手机号码。”
  “这倒是个好理由。”
  “我和那个孩子离婚了。”
  黎一崇没有接上话来。
  车子开到了海边。
  坐在沙滩上,一罐一罐的喝。不停的喝。有些盲目。海浪声声入耳,海风咸湿,而且有了寒冷的预兆。
  “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陆仰止说。
  “有一段时间了。”
  “你也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夫。”陆仰止忽然笑了,“还是很不甘心吗,把姐姐嫁给了我这样的男人。”
  “我输了比赛。失败的车手没有一个是甘心的。只是也没有一个是不敢承认失败的。”黎一崇慢慢的喝着酒,一口一口,始终不迫。“明天我有手术。我不能一直陪你。”
  “今天我追上了一辆火红色的哈雷。”陆仰止扔掉一个空罐子,在沙地上发出闷闷的回声,“永远比不上和你比的那一场。”
  “那是因为我们拿一个女人做赌注。”
  陆仰止呵呵笑起来,“没错。她们比任何东西都更刺激男性荷尔蒙。”他拉开了另一罐啤酒,在午夜发出犀利的金属哀鸣,“我赢得了夺取胜利的机会。”
  黎一崇的脸变得黯然。他开始默默地大口的喝起来。没有黎缃,不会有陆仰止的今天。可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意义如果仅止于此,想来是可笑的悲哀。
  只是谁会知道,黎缃的情愿。把爱情和生命交给一个野心勃勃的进军商界抢夺胜利的男人。冷清的男人。
  因为他需要一场上流社会的婚姻,所以她给了。给了全部。
  谁能嘲笑她,她是为理想献身的人。虽然那个理想终究破灭。
  陆仰止的脸变得茫然起来,他看像那片海,久久的看着,然后向着海浪,把手中的酒罐奋力的扔过去。并不能得到任何回音。
  只有风声。只有海声。
  然后,黎一崇的手机忽然的响起来,跳动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起来。
  “黎医生,晓钟被绑架了。我找不到庄弄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暴躁而焦急。
  “不,不要找她。不要告诉她。”他急切地回答。看到陆仰止望过来的目光,他努力的握紧酒罐,“让我来处理。让我来告诉她。”他挂了电话。
  “现在我要走了。”他站了起来。没有看陆仰止的脸,转身便跑了起来。


二十九、绑架

  头好晕。
  弄月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拼命阻止自己想要睡去的念头。她知道自己变得脆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神经。这些不是单单只靠意志就能阻止的事。
  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她攥紧了裙子,努力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我也是刚刚听说。有个男人打来电话,问我你在哪里。他大概疯了才会打来我这里。所以我稍微找人调查了一下。”电话中男人的声音很清越,像是古时候的某种笙丝发出的乐音。
  “大哥。你知道?晓钟现在在哪里?”弄月压低了声音,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拼命抵制昏昏睡意。不想呼吸。不想考虑。太辛苦。太累。太可怕。
  她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弄月,奶奶希望你们回来。”左辉扬淡淡说,“我会动用一切力量找到晓钟。但是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我尤其不希望下次被绑架的人是你。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绑架他的人有联系过你吗?”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第一个应该联系的难道不该是庄弄月吗?弄月端起一杯水,慢慢的喝下去。她甚至想要笑一下,除了晓钟,难道她还有更宝贵的东西可以拿去交换吗?她是愿意付出一切的。可是她的一切,可有价值?
  “你会回来吗?我希望你回来,弄月。这里才是你的家。”
  弄月拿着电话长久的沉默。她知道左辉扬正在陪着她一起沉默。没有任何声音是件尴尬的事。然而在于他们之间,在于弄月和左家,却是一件严肃至极的事情。因为左家的人,从来不会令自己尴尬。
  “这算不算趁火打劫?”弄月终于开口。
  “弄月,你该回来了。”左辉扬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微微的愤怒,不动声色的愤怒。然而确实是愤怒。“你是左家的人。”
  “你忘了我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去的吗?”
  “我没忘。”左辉扬的声音带着苦涩,“但是你该回来了。而且你要知道左家已经介入了这件事,不论绑架晓钟的是谁,他们现在一定知道了,左家决定管这件事。”
  “是左老夫人要你这样对我说的?”弄月感觉到自己的手攥的发疼,于是她轻轻地松开了手,兀自看着白裙上的皱褶。
  左辉扬没有回答。弄月甚至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
  “为什么要让我回去?你们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女儿。”弄月的声音越发的淡然。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等你想好了再打回来吧。”左辉扬挂了电话。
  弄月扔掉手机。远远的扔掉。她好想睡。好想睡。
  可是你根本无处躲藏。因为那是晓钟,那是你的弟弟。你从来没有躲藏过,这一次,你依旧不可以躲藏。所以你不能睡。弄月。
  她站在盥洗室里,澄亮的镜子中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对自己笑了笑。你可以的。这一次也可以。事情都会过去的。因为过去所有的事,全部成为过去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弄月,醒醒,醒醒。现在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吧,为了晓钟,你究竟有什么是可以付出的呢?他是你在世间唯一最后的感情。他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母亲留下的爱。
  她把他交给你了。
  弄月大大的笑起来,咧开唇,露出莹白的牙齿。无论脸色多么苍白,那双唇始终红艳着。像那片凤凰花。
  你是不完整的。所以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微笑。你不必像别人。因为你成为不了他们。你没有那种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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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医生。所以他的时间不是他一个人的。医生因为尊重生命而尊重时间。所以他不能把所有的时间给弄月。
  所以,他找到了辛童。
  他没有把握告诉陆仰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自始至终不了解他。
  所以他找到了辛童。
  他把辛童带去了弄月住的地方。这个地方,唯有他知道。可是现在弄月需要另一个男人。一个不需要明天做手术的男人,一个可以时时刻刻守在她身旁的男人。必要的时候,毫不迟疑的拥抱她的男人。
  他知道辛童可以。
  所以当辛童毫不迟疑的冲进浴室时,他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弄月的确在里面。她抱住蜷缩的双腿,倚墙而坐,双眼紧闭。花洒喷雾一般的水珠不断的浇注到她全身。她在发抖,然而双眼紧闭。
  那是冷水。
  弥漫而交织,雾气腾腾。
  一个细瘦的女人坐在里面,仿佛在接受某种神圣的祭奠仪式。自虐,凄美。彷徨。引人迷失。充满亵渎的欲望。
  她的脸很平静。甚至是享受般的淡定。长发顺着水流,盘结在两侧,任何一点色泽都充满了生命,像是微微蠕动的黑蛇,盘踞在灵魂边缘。
  她仰着脸,以一种动人的姿势坐在喷洒的冷水中。凝固了一个时空。
  这幅画面,仿佛来自圣经。然而全无考证。冲击力给人带来错觉。恍惚在血液的迷醉中。
  即使是黎一崇,也觉得她美的摧残人心。至少在此刻,最平淡无奇的庄弄月拥有这种决断的摧毁般的力量。
  就像那时候,她突然在雨夜出现,决绝地张开手臂,站在他的车子前面。
  他看着辛童走进去,关掉水阀。弄月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进入了她密闭的空间,可是水阀一旦关掉,她却立即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看到辛童,略略的挣扎着笑了一下,然后她看到了他,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我……只是想清醒一下。”然后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