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
“不。”
“她家人在什么地方?”
“别处。”
“何处?”
“英国伦敦。小郭,请打两只鸡蛋。”
“她在本市一个亲友也没有。”
“有。”
“谁?”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郭的语气很失望。“这年头,已经现实到没有为情
颠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楼跳下去,你会开心?”
“至少你可伤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说,你们曾经深爱过,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
然穿起闺裙弄起羹汤来,这,这成何体统?”
“把切片的芒果递给我。”
“周至美,你这个蠢男人。”
“小郭,我知道你爱女人,对你来说,每个女人都是上帝的杰作,值得怜惜,我有一位
姓简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一样。你知道什么,小郭,那是因为你们从没过过婚姻生活,你
们从来没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郭,女人是可怕的动物,结婚八载,她们可以把配偶赶
入穷巷,一声不响,带了行李便走,小郭,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要我死,我能死吗?”我说
得连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
“如果你爱她的话,为什么不。”
我把布甸推进烤箱,“二十分钟,大功告成。”
“关于邓博士……”
“有关她什么?”
“她是位非常特别的女子。”
“你可以再说一次。”
“根据她在公司的资料,她没有登记父母兄弟,亦从未结过婚。”
我不置信,“小郭,你顺带连她也调查?”
“一个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张白纸。”
“小郭,我要你即刻罢手,揭人私瘾,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个假设,如果利璧迦要开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隐瞒若干事实?”
她要在什么地方开始新生活?什么地方没有华人?哪里的华人没有好奇心?别搅了,此
刻北美几个大埠的唐人比洋人还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说我不知道。
“我在外国亦有朋友,”小郭说:“我已经将尊夫人的资料发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后说:“这件案子,在这里关上算了。”
“怎么,不再关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来同你正式离婚,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离婚干嘛,我又不想再婚。”
“别嘴硬,说不定一个月后,你就想再婚。”
“小郭,你小觑我。”
“布丁熟了。”
“来,我与你共事。”
“怎么,不是奉献给邓永超?”
“先试试味,再正式做一个。”
他说:“受不了。”
永超出院后,与我比较熟络。
她到我处来作客,看到案头一瓶晨曦,问:“是你太太的吧?”
我点点头,小姨忘记带走。
“看得出你很爱她。”
我又点头,小郭却不认为如此。
永超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岁时,我希
望成名。现时,我的目标又一次改变,我只想实实在在的做一点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说什么。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落课后返到家中有没有一只奶油面包在等我,
发育时期,肚子仿佛从没吃饱过,点心在我们家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二十二岁,我发誓要得到博士学位。在拍纸簿上狂书: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学博士。周
至美,皇家工程师学会会员。
周至美,生产工程师学会会员……
稍后遇见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
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验,得到她是一项成就。
然后我接受这项任务,开头为着工作具挑战性,后来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与老魏
等人产生真感情,到这个阶段,像永超一样,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点
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买衣服,阅读何种杂志,每月家用
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记住她的生日,我没有时间带她跳舞,我无暇去订玫
瑰花,我不再当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
我错在认为她会了解。
这朵温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没有原谅我。
这也不过是导火线,冰冻三尺,我太热衷事业,太爱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层楼。
咖啡冻了。
今日,我认为永超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侣。十二岁时的芭比玩偶及奶油面包皆
已失色。
“一起吃饭?”我问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买点东西。”
“替魏嫂买东西不容易,”我笑,“有次为报答她的关怀,买两件衬杉带上去,被她嫌
绢边太多,颜色太沉,嘿!南开大学女生极其刁钻,不是没有品味的。”
“她这次指定要婴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说。
“啊,老魏他这就做祖父了。”我说。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个人物。”
我完全赞成。当年燕京大学在香港有同学会,至多滞留一年半载,马上可以起程往美国
发展,他没有那么做。
我没有问他在过去那三十年中有无后悔的时刻,而能够重头选择,他又会都会再来一
次。不过老魏真是个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说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婴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很小,初生儿穿的袜子,她不置信的说:“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
惊讶。
她对婴儿一无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时则已细心地研究过这个项目,调查下来,结论是:“迟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贪心,有目标才买。”
结果还是满载而归。一声“唉呀,真可爱”,便每样买十件。
“你行李会超重。”我说。
“希望可以带到。”
“下次我替你带上去。”
邓永超问:“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侠片录影带卖?”
。“谁要?”
“嗳,你别管。”
“不可溺爱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带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赏,胃口与在东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纵。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门口道别,做柏拉图的信徒。
我旋开晨曦的瓶子,深深的闻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约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问:“有没有音讯?”
“没有。”小姨非常焦虑,“我们很担心,妈妈说她夜半看见姐姐对她说她冷。”
我纳闷的说;“令堂过虑,她绝不会有事,我也梦见她总穿着俄罗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
“是真的,”我说:“她把我们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币都搜刮去了,还卖了房
子。数目是不多,但足够她节省地过下半辈子,这么有预谋,一步不差,怎么会穿不够衣
服。”
“我们也觉得她对不起你。”
“她觉得闷,”我说:“那是应该的,我从没说过我是印第安那钟斯博士。我爱她,我
也想尽量做到使她以我为荣。”忽然之间我发起牢骚来,“但是不,她的要求不一样。”
“我相信你也有错。”小姨责备我。
“自然,”我说:“但罪不致死。”
“我们还是朋友?”小姨问。
“是。”
“听说你找到女朋友。”
“消息源自何处?”
“我同朋友去跳舞,座中有位外国女士,说起来认得周至美,她说是你同事,她说你已
与女友同居,并且逛婴儿用品店,想来好事已近。”
卫理仁因爱成恨,非要整死我不可,一边夜夜笙歌,一边数我不是,完全不像是个受过
教育的入,这家伙。
“我同爹妈说过,他们让我来请求你,也许你可以给利璧迦六个月的时间。”
他们太抬举我,这件事我完全被动。
我毫不犹豫的说,“五年,五年内她不回来,我会跟她离婚。”
小姨松一口气,随即又说:哪个金发的马利安,看样子醋劲十足,同你挺熟。”
我微笑,“我艳福一向不浅。”
“母亲通过亲友也在找她。但是我们与利璧迦都不接近。”
“不管用,我请了最好的私家侦探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难道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小姨不置信,“家人会牵记她的。”
“你问我,我问谁。”我说。
小姨觉得无味,便与我分道扬镳。利璧迦会回来的。三年五年之后,又或许十年八年之
后,也许她会在外地结婚,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也许她在事业上有成就,我在报上可以读
到她的名字。
但无论发生些什么,我同她之间,已经结束。
父亲生日,我去把他接出来吃顿饭。
叫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他爱吃,很高兴,但不住埋怨我,“火腿价钱吃豆腐”,他说。
节俭是我家美德,自幼受到教诲,没齿难忘,才十岁八岁,发寒热,父亲叫计程车送我
到诊所,我已觉得一颗心跳得如车内的收费表一般快,于是苦苦恳求父亲让我落车步行。
我已忘记最后如何到达诊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我可以一掷千金去夜总会买
一夜欢笑。我莞尔,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父母并没有问起利璧迦。
他们与她谈不拢,她来不来都不关心。我一直不大在他们面前透露私事,也不让他们过
问,久而久之,没有发问的习惯。
吃甜品的时侯,我向他们透露,利璧迦已与我分手。
父母一点惊异也无,继续吃酒酿圆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的人缘是多么坏。
我不由得替她不值。
直至她失踪,她都是一个好伴侣,只是她并非老人家心目中能帮手的好媳妇。
我悄悄问母亲;“现在,你还怪我没有进太古洋行吗?”
再也没有料到的是,她忽然冷笑一声,悻悻的说:“怪。”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她还怪我?
她说下去,“要不然的话,我早就儿孙满堂,享老福了。”
我仍然无法与她沟通。
很多友人说,经过数十年,忽然奇迹出现,父母与他们可以开心见诚的坐下来,好好把
历年来的误会扫除,正正经经交换心中的话。
他们有福气,我没有,我想我同母亲,舍得至死维持老样子,她决定怨我到底,这个固
执的老人,永远不会宽恕我。
又有什么关系呢,利璧迦也不会原谅我,没有人会,怪我好了,把所有的罪状扫到我的
头上,有什么关系呢,好让我名正言顺的患自怜症。
把他们送回家,不用说已精疲力尽。又不甘心回家,把郭祠芬找出来喝酒。
“说实话,”我同小郭说:“我也想失踪。”
“你不是早已经做到了?这两年来,谁也见不到你。谁也不知你忙些什么。”
“我做些什么,何须人知道。”
“说得对,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烦恼。”
“小郭,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对象,是否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不响。通常,被针刺中的人只有两个反应,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声。
“说来听听。”
他用我的话:“我做的事,何须人知道。”
“你有没有爱过?”我问。
“周至美,看到那边厢的艳女没有?把她请过来喝一杯。”
“谁?”我装出中他的计。
“那边,穿红裙的,”我顺他手指看过去,那女郎的裙子没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
肤。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无能耐。”
“没有,我没有,”我奸狡的说;“我要听你的恋爱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郭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熟,谁说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挤而出,在马路上游荡,像跳舞一样,进一步,退两步,打横又走三步。
有一部开篷跑车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认得红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