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他什么也做不了。无论何时,无论是对清优,还是对依雯。
陆依雯吸了口气,用手背抹了下脸,头一抬,对他笑得干净利落,接过于佑和困在手中的面具,把他扶起,急急从架子上随后取了个银色的面具往于佑和脸上一戴。“好了,我就买这个。轮到你去试试了,去吧。”她把他往镜子那边推。她急需要他不用过多担忧自己的情绪,也想整理自己太过敏感的心情和眼泪。
于佑和顺着她的意思,来到了镜子前。银色的面具遮住了眉眼和鼻子,他摸上自己的脸,触手只是冰凉的金属质感,所有的情绪被很好地掩埋,一张面具解决了那么多的问题。至于面具后是怎么样真实的一张脸孔,镜子不会关心,它只负责照出人们愿意展示出来的那张脸,管那些或华丽或夸张的面具背后隐藏的到底是眼泪还是冷笑,是睥睨众生还是冷漠旁观。
店里的电话响起,店老板赶紧去接电话。与此同时,“香港仔”楼上楼下成百上千家店铺的老板都接到了通讯系统统一发送的电话,内容就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敢违抗的兴哥的命令。只有面具店老板的电话是兴哥那位助手单独打来的,告诉他,他们的欢迎对象就是这家店里正在试戴银色面具的那名身形修长气质卓然的男子。
戴着面具的脸让于佑和觉得说不出的陌生,明明那就是自己的脸,瞬间恍惚起来,觉得似乎已忘了面具后自己真实的容颜。
“你喜欢吗?”陆依雯看不出他的表情,而他温柔的目光又太善于掩饰。见他对面具迟疑地摩挲了片刻,以为他很中意这款。银色的面具下,是红润而紧抿着双唇和形状姣好优美的下颚,银色无机质的白与细腻温润的肤色的白界限分明,突兀之中的整体融合,又带点可亲近的漠然,陆依雯很喜欢,她已可以想象舞会上她的戴假面的王子将是如何出挑,万众瞩目。而他,只心系于她,只因为她必定是那时他最亲近的人。
于佑和看到陆依雯有几分欢喜的样子,点点头。
“那好,老板,我们就拿这两只面具。”陆依雯走向在接电话的三十多岁的女店主。
女店主转过身,神色因为明显的恐惧而发白,握着电话听筒,对陆依雯连连惊惧地摇摇头,指指听筒。
“你怎么了?”陆依雯不解发问。
于佑和也转过身来看见了女店主一脸的异常。她对于佑和拼命点头,将话筒向他递过去。她不知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吓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依雯忽然察觉到周围静了许多,方才应该还听到很嘈杂的人声的。突然的安静使她不安起来,自然而然地紧紧靠着于佑和。
没来得及摘下面具,于佑和疑惑地接过话筒,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生硬地闯入耳膜,“于老板,欢迎你来到香港仔,对我的欢迎仪式还满意吗?老头子我自己还从来不敢采取这种扰民的排场。”
拿着话筒,于佑和抬起头。
“请于总看外面。”兴哥在监控中心很有几分得意地说,他启用了面具店里外紧急情况时才启动的监控系统,对那个年青人的一举一动都尽在眼中,遗憾的是他戴了面具,无法尽情观察他的细微表情。
将听筒放在一边,握紧了陆依雯的手,于佑和徐徐走出面具店面。所有的店铺主人都在刚才的电话之后立即暂停了营业,站在门边,以最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的姿势,向着于佑和的所在深深鞠躬,“欢迎于总!欢迎于总!……”楼上楼下,大家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整栋大楼在这万众一心的欢迎致辞中似乎也震动起来了。
被这气势所撼动,所有的游客也都安静下来,没人敢大声说话,大多茫然地立在原地,转动头颅,眼光自觉不自觉地搜寻着引起这场震动的中心人物。
一时间,陆依雯目光所及之处,只看见大家黑压压的人头,数万道视线向自己这边集中,在自动扶梯边上向楼下望去,同样是齐齐垂下的头颅与外人莫名的讶然与惊羡。楼上亦然。巨大的空间刹那被同一种声音笼罩包围,而自己与于佑和所处的位置正是这场精心编织的盛大壮丽的包围的中心。这一切凝聚成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掌心发虚的同时,陆依雯清晰地感受到于佑和握紧的温度,蓦然安定下来,身边的这个男人,足够让人安心。他有这种力量,坚定的,有力的,也许不是那么尖锐强悍,但足够强大稳定。
长达两分钟的轰响中,于佑和戴着银色面具,矗立不语。面具反射着一两处冷然的白光,给人感觉这个瘦高修长的男子真实的表情也定如面具一般冷漠,接受着万人膜拜。
无数空洞壮大的回响,在楼内回荡交织。这是权力和斗争织成的漫长交错的网,处于权利顶端的位置才能享有的荣耀和险恶,它通向未知的危险而充满诱惑的深渊——随时等待着人们堕入,然后万劫不复。一张步步惊心的巨网,没有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走到最后的人。纵身无悔扑火的飞蛾们,只将毁灭之前最接近的高处看做是最大的光荣。
此刻,万丈荣光的中央,他只是沉默,仿佛要永远沉默下去。
双重的错觉漫延。
空间停顿,地球不再旋转。
时间也慢下来,只为他停留。
十四
喊声结束,偌大的空间沉陷在遽然的寂静中。从vip贵宾电梯上下来了一批身着统一黑西服的人,直接走向于佑和。领头的面目精悍的中年男人走到于佑和三步远的地方,微微鞠躬,态度恭谨刻意,语音平板,“于总,兴哥在19楼,想请于总喝茶,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荣幸?”
“该觉得荣幸的是我。”面具后的于佑和漠然回答,声音中听不出一点感情Se彩,也许那个他的表情一样都被面具遮盖住了,“兴老大是我长辈,我礼应亲自拜访他。”
黑西服的一打男人一字排开,为于佑和开出一条通往贵宾电梯的路。握着陆依雯的手给她安心的力量,于佑和从这些表面恭敬的男人中间穿梭而行。
领着于佑和走进电梯,领头的中年男人立即进去,为他揿下了19楼的按扭,19楼的绿色指示灯一亮。电梯门缓缓阖上。
大厅广播里,当值的负责人对各位顾客表示了一下歉意,请大家继续享受服务。人声渐渐增大,不多时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喧嚣。许多人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刚才的那场盛大的欢迎以及那个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神秘男子。
在兴哥手下的人来接于佑和上楼时远远躲在人群后面的一直跟随着他的两名黑衣男子交头接耳商量了一小会儿,决定还是在原地等待,装做普通游客的样子在各家店铺里晃荡。
电梯扶摇直上,中间没有一次停顿,很快,绿色指示灯一黯,19楼到了。
电梯的金属门一开,外面又一是一排待命迎接的着装统一的男人。
在进入兴哥专属的会客室之前,陆依雯被领到了另一间会客厅等候。这一次,不等于佑和安慰,陆依雯主动放开了手,她知道这时候他不能有丝毫打扰。她相信他,他们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她会很有耐心地等他,等他归来,自己则以全部的关怀悉数接纳他的疲惫。
装修极尽奢华之能事的会客室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会议桌。笑咪咪的兴哥坐在桌子的上首,正悠然地喝茶吃点心。
会议桌上,摆满了广式饮茶用的小点,“叉烧酥”、“芋饺”、“生磨马蹄糕”、“香芒果冻”、“橘汁西米露”、“杏仁豆腐”、“荷叶珍珠鸡”、“鱼片粥”等等,不一而足。豪华的会议圆桌变成了临时餐桌。兴哥的做事风格向来如此,以不按理出牌为荣,近些年来强调得愈加刻板,无非是将本来用途的东西换作另一样用途。
于佑和一进来,兴哥端坐不动,稳如泰山,惟有笑脸迎人,“于总,快请坐,这些都是我最近高薪聘来的厨师刚做出来的点心,难得你今天到我这边坐坐,不如陪老头子我尝一点。”
兴哥手下已尽职地在会议桌下首为于佑和拉开了一把椅子。
于佑和并不谦让,坦然坐下,一杯热气腾腾的广式乌龙茶端到他面前。看了一眼热茶,于佑和的目光扫了下满桌的制作精美的点心,抬起手腕瞄了眼手表,微笑开口,“兴叔好兴致。可是,我记得没错的话,喝下午茶的时间还没到。”
陆依雯拒绝了兴哥手下客气地想将未用过午餐的她带到大厦高层的高级餐厅的邀请,她坐在宽敞的另一间会客室里,一句话不说,很安静很有耐心。
加拿大特有的纯净的蓝天通过有色钢化玻璃一览无遗地落在室内安坐的人眼中,目光盯住缕缕缓慢漂移着的白云,有些痴了。
陆依雯知道他就在隔壁。她总是想离他近些,再近些。她和他已经拥有了非常亲密的关系,却总还差那么一点,不知错出在什么地方。每当此时,她尤其能深刻地意识到,他和她的世界,有交叉的只是极小的部分,她没有办法介入他的世界为他分担——这种局面的造成,与她自身的性格有关,于佑和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太想保护她,而她,太怕成为他的负担。
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亲人更亲,但不是爱情。纵然陆依雯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渴望,可她连这种愿望都不敢让他知晓亦不想让他困扰。她沉醉于他温柔的慈悲,在痛苦与快乐的边缘徘徊,情愿选择原地踏步。最后的结论都是,目前这样也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终于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开门的声音,陆依雯吓了一跳似的站起来,赶忙跑出自己所在的房间。
“依雯,我们走。”一踏出门,还没抬头,一只纤瘦有力的手就已握过来,想也不想地把自己交出去,陆依雯抬首看见了于佑和沉静的眼睛。他始终没摘下面具。
旁若无人地拉着她,于佑和当周围众多兴哥的手下不存在般,大步走向下楼的电梯,按下相应的按纽,将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阻隔在了电梯外。
“依雯,抱歉,吓到你了。”假面的王子终于摘下银色的冰冷面具,低头对她微微一笑,那么完美温暖的笑容。
“有你在,什么都不会吓到我。”陆依雯依偎着环上心目中唯一的王子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一吻,如同微风轻拂花朵的爱恋。
兴哥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手下才敢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进依然安静的房间。
会议桌上的广式小点一口未动,茶的热气早已消散。
兴哥盯着对面那杯同样没动过几口的乌龙茶,仿佛正盯着自己的死敌,弥勒佛般线条和蔼的皱纹里溢出的却是森冷的寒意。
“兴哥?”一个平日最得力的手下喊道。
兴哥终于回神,没有看旁人,对着满桌点心挥挥手,森然道,“都拿去喂狗,狗东西吃了食总还知道向人摇摇尾巴。”
下午闲着没事,听了陈大洪的话,钟孝礼随他去制衣厂做事,主要帮忙负责一下厂里的招聘事项,陈大洪先让他做了临时管工。
厂里要招的是一两个搬运工及清洁工,体力活,工资不算高。钟孝礼到办公室一看,门外已排起队伍,有十几个,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看看简历,有很多还是高学历的大陆人。加拿大不承认中国的学历,新移民在这里找工作很困难,基本上都要从零做起,要不得重新上一个加拿大的大学才有可能跨入精英行列。而且在华人圈里找工作,会粤语要比会英语吃香得多,这对那些北京上海等地区过来的大陆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的情况。
钟孝礼有点无所事事地看着眼前乖乖站得像小学生一样端正的人,拿起一叠简历,想闭着眼睛随便选两个人。眼光一瞄,突然觉得一个四十来岁头发半花的男人很眼熟,找了简历仔细看,良好的记忆力发挥了作用。李正然,不就是有一年来香港讲学很有名的那个教授吗?当时的香港正统媒体对他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那时钟孝礼是一边吃着面一边看着垫在油碗底下的报纸上的这则消息的。这些人,跟他的世界太远,吃完面他就依照老爷的吩咐去杀了一个人。
风水轮流转。李正然自然不认识钟孝礼,不过钟孝礼记得他。他的头发不像以前那么涂得油光水滑了,干燥枯白,衰老的速度惊人。他有点畏缩地看了钟孝礼一眼,完全不再有以前那个翩翩学者的风度。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国内的风光?恐怕他不会想到这里有人认识他。
恶意的捉弄心起,钟孝礼只留用了他。其他不乏二十多岁操一口生猛粤语的年轻小伙颇有微词,钟孝礼不予理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找工作还是相对容易的。
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留用,李正然非常感谢,一直对钟孝礼点头哈腰,卖力地开始搬运工作。每天他要搬几十个三十磅重的箱子,还要负责清理、打扫公司所有地方的卫生,把两个人的活都压给他一个人做,拿一点可怜的工资,他还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钟孝礼觉得好笑。钟孝礼无聊地计划着怎么样提醒李,自己是知道他原来的身份的,想看看他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