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今夜很安静。适合缅怀或者告别。假如还有期待,就一次挥霍彻底。那一点点的柔情心软,再也不要来纠缠混杂着,打扰他的睡眠和心情。
“妈,你不该丢下我。”他向手机亲吻了一下,在冰冷的金属触感里想象母亲苍老的额头,松弛的肌肤纹路,淡薄的温度,还有长期治疗而染上的怎么也消不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像死神留下的气味印记,表明了病人的一半生命已为它所有。钟孝礼那时每一次吻着母亲的额头告别时都会被这气味恶心到,而后酸楚无限。
屏幕上音频播放的显示时间已接近最后几秒。钟孝礼静静等待迎接女人所有气息的终结。
“……孝礼,你还可以是个好孩子——”嘎然而止。最后一句话钟孝礼没有听过,陡然急切起来的声音也忽然没了声响。
就这样没了?
屏幕一黯。钟孝礼握紧了手机。再仔细把末尾几秒重放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总像是被遽然掐断的结尾,而不是自然的话语结束。
遗言都是于佑和录了给自己的,他没道理在这上面动什么手脚。等等?为什么会认为他绝对不会动手脚?
你隐瞒了我母亲的一部分遗言吗?于佑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孝礼,你还可以是个好孩子。妈,你到那时,还在期待着什么吗,为谁期待,向谁期待?坏孩子小Tommy,就这么不能让你放心……
钟孝礼已经死了。
离开广记茶楼时,华老大叫了Tommy一声钟孝礼,名字不是重点,只是想让他明白,Tommy的底细,他华老大都知道。实际上华老大在香港根本没有人脉关系,他通过加拿大华人圈内的香港过来的人问到的只是一些粗浅的结果,仁义社之类的香港算得上排名的黑帮势力的变动,全球的地下华人势力都有所耳闻,Tommy作为当初的仁义社话事人之一,不能说是个完全让人没印象的小角色。对于他的失踪出逃,没多少人关心,警方不会为了他通缉到国外来。而那场逃亡的秘密交易,Tommy相信除了自己和那个年绍衡,清楚的人没几个。
对华老大这突然的一声盛气凌人的叫唤,如果那时手上有枪,钟孝礼不一定会那么平静地转过头,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钟孝礼早就死了,华老爷,在你面前的人,只有千年不死的祸害小Tommy。”
他卖弄似地玩了个文字游戏,叛逆和不羁的力度都掌控在一个饱经风雨沧桑的权威老人足可容忍的范围内。
华老大面上果不其然地有了微微带点赞赏的漠然表情。Tommy敛去了嚣张之色,酒窝加深。
钟孝礼本来就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已经死了,早该死了。
真是如此?
到达坐落于于温哥华西区某豪宅区的年家大宅,门前的灯依旧闪耀着。
让手下们都离去后,年绍衡独自扶了于佑和下车,不想假手他人。于佑和半醉半困,迷糊之时格外温顺,任年绍衡扶着步入家门。
想绕过一楼客厅,一看见那个此时正端坐于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擦拭着做工精致的鱼杆的人,年绍衡却动弹不得。
“爸,……”年绍衡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年达华穿了件黑色的绒面暗色印花唐装,排扣周围绣着一对姿态优雅的龙。他的神色谦和严谨,面容称得上是适合那种年纪的漂亮,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得到那种东方人引以为傲的儒雅和教养。加拿大一家知名商业媒体采访他时称他是典型的中国儒商,“他具有区别于西方成功商界人士的与众不同的东方气质。”“他是一个舒适而安静的人,他有这样一种魅力,当你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同样能令你感觉到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人。”电视上女主持介绍他时曾这样不无花痴又遗憾地欲言又止,“——如果他愿意。”那位著名的美貌女主持私下场合里有过数度露骨地向年达华表达爱慕之意被拒绝的经历。
如果他愿意。
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令一个人面色平静地依然令当场的所有人坐立不安甚至无端心虚。
年绍衡不知道自己对于佑和那莫名的好感和忌讳交杂的情绪是不是因为这方面于佑和跟年达华有点相似。
不管年绍衡在外面如何风光如何聪明能干,到了年达华面前他感觉自己永远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仿佛二十五年的时光从未淡化过孤儿院里那个愚笨的八岁小男孩第一次见到领养人时的局促不安。
可是年达华比往常更不在意年绍衡的态度,仅有的轻描淡写的一眼投向了养子身边被酒精与心事折磨得昏沉欲眠的于佑和,深似海,暖如风。
二十四
“他喝醉了?”在私下的场合,年达华只说极标准的国语。问话柔和。
年绍衡低头,“是……”
“我有话要对他说。你把他放下来。”年达华随意地把精心擦拭了半天的鱼杆丢在一旁,神色极沉稳,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我把他弄醒。”年绍衡在年达华对面的沙发上扶于佑和坐下,吩咐着没睡的女佣去拿解酒药。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女佣答应奔上楼,被楼梯上站立的于美清拦住,口气委婉,眼睛盯着楼下儿子疲惫的睡脸,轻易地泄露了那份母亲生来的对子女的心疼。
年达华抬眼望望自己的妻子,神色一下放柔,微微笑着,“那好,我等他醒过来再跟他说话。”再对着年家的女佣道,“温嫂,你去拿床厚点的毯子来,别让佑和夜里着凉。”
于美清瞧着他转过头去的背影,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表示妥协的话,他偏有法子令人心颤。“你不去睡吗?佑和怎么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美清,我有很重要的事,今天必须与他谈谈。要不,让人把他抬到我的书房,我等他自动醒过来。”年达华含笑着看向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她的一切,以及佑和的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给的。
于美清垂下眼,纤长轻盈的睫毛撒下一小片阴影——于佑和百分百地继承了母亲的这一优点——立即给她罩上了一层楚楚动人的情致,话语也是柔得像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要说重要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总比不过生死。”年达华站起来,“实在舍不得,我不难为你,你把佑和带上去休息。”
于美清愣了下,岁月未曾完全洗去昔日美丽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又即刻沉淀。她转身轻轻提醒着身边呆站着等候吩咐的女佣,“站着干什么,快去把解酒的药拿来,老爷还等着。”走下楼梯,面向年达华一个宽和优雅的笑容,“我去给你们煮些消夜。”一些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于佑和纯然的面庞,沾上了又立即错开。
粉末状的解酒药放入了白开水中,搅开,是一种浑浊的颜色,气味也不是很好闻。年绍衡怀疑这东西根本是做来催吐的而不是用来醒酒的,下次得照应管家千万被再购这种牌子的解酒药了。拿着杯子坐到于佑和身边,看他微皱的眉头,年绍衡考虑着该如何让他喝下这不太令人愉快的东西。
“给他喝下去。”年达华静静说。
对年绍衡来说,年达华的话是比国家强制令都更难违抗的东西。他扶过于佑和的头,尽可能柔和地将杯子靠近于佑和的唇。
或许是被年绍衡的动作惊动到,于佑和睁了眼,仍是迷糊恍惚的,忧郁而安静地望着他。闻到解酒药近在咫尺的味道,皱紧了眉,忙不迭地别开头,嘴抿得紧紧的。
无声而固执的拒绝。
年绍衡有些慌乱地看了眼年达华。
那个男人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摆弄着手上擦得表面无比光滑的鱼杆,神情仍像是个漫不经心的知道鱼早晚会上钩的垂钓者。
他在等一个结果。
年绍衡必须让于佑和醒来给他一个结果。
就这么简单。
一手挽了那人的头部,一手拿住水杯,年绍衡生硬地将混合液体灌入于佑和的嘴里,容不得他拒绝,事实上他此时也没有力量拒绝。那些挣扎除了给他增加痛苦,毫无益处。
难得一次的任性,只一场微小的放纵,生活就给予了于佑和相当的惩罚。他总是记不牢。
苦涩的液体猛地灌入咽喉,本能的抵挡让更多的苦涩回灌,冲不出去,塞满口腔。很快鼻子里也满溢着这种无法忍受的味道。
呛得人想发疯。
双手无措地紧抓住年绍衡拿了水杯的那只手臂,指甲都要陷进去。
眉心拧成一弯优美的结,细密的睫毛抖动的频率很高,振幅却极小,像一场情不自禁无可停下的舞蹈,带着与生俱来的适合。或许下一秒,它就会承受不住无止尽的冷酷时空而凝结在永恒中。这是一种能引起人关于脆弱极致的无限想象的美,无声无息地令被击中的人不得不默默品味着惊心动魄的诱惑。它的颜色是黑的。看不到尽头,得不到救赎。
年绍衡手下不放松,不能自控地咽了下口水,忽然觉得干渴,并且有深深的苦涩。一回神看见了比黑暗更加幽深的无光之地。
那是于佑和的眼睛。
头一次被那样陌生的目光注视。会被杀。可怖的寒意以光速窜过年绍衡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直接诚实,在感到那漆黑的寒意之前,年绍衡的身体就自动放开了手。
于佑和俯下身,开始用力地咳,拼命地咳,咳得可以使人想象得到他的肺部现在是如何剧烈震动的痛,生生地梗在那里,系于生命的那一口气不能顺畅地流转就化为了针化为了刺,狠狠地戳痛了无可反抗的身体。
只有用更痛的方式才能消解那种内部的剧痛。
左手托着右臂,右手捂着咽喉,都是不自觉的动作,抱成一团,尽情的咳嗽,干咳,直到肺部的一口淤气终于缓缓游出。
他已筋疲力尽。身体发着颤,不是因为冷。头低着,浓密柔软的黑发温顺得略带苦楚。
“佑和。”年绍衡看不见他埋下的面容,忍不住将手轻轻摆在他犹自微抖的显得格外孱弱的肩头。
自始至终,年达华都只盯着他的鱼杆。光洁到可以映照出周围人事物的表面,于佑和的痛苦尽入他的眼里。鱼杆杆身映出的画面总是有些扭曲的,于是其中的痛苦,也生来就带着扭曲的安静融入了年达华的观察。
太阳|穴隐隐跳动,于佑和双手抚额,之前舒适的软绵绵的混沌已被强行而至的尖锐疼痛的清醒所取代。他连逃避都不可能。
空杯子被放在沙发旁的红木矮桌上,年绍衡不知道这解酒药到底管不管用,给于佑和灌药的过程中起码有一半撒到了外面,浸湿了他的脖子和领口。有液体顺着他温软的唇,到柔润的下巴,柔情款款地经过了白皙的脖颈深处,沿着细腻的肌肤一往无前地继续向更深的隐秘之处蜿蜒而去。
“酒醒了一点没有?”看着半晌没有动静的于佑和,年达华把擦腻了的鱼杆放在一边,问语关切,至少听起来是。
“我去换件衣服。”似乎只用了一瞬,于佑和站起了身,眼神很稳定。方才那个迷糊的痛楚着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身体摇晃了一下,于佑和挥挥手谢绝了年绍衡的帮助,独自走上了楼梯,脚步像飘着一样,好歹没有摔交。大半的重量交给扶手,才有力气好整以暇地对继父展露一个歉意的笑容,“很快就下来。”
这个夜晚绝不会好过。
费力地脱下了湿漉漉的充满了嫌恶气味的黑色衬衣,于佑和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件纯白的棉衬衫换上。被那玩意一刺激,酒是醒了大半,之后又有点昏昏然的。现在却没有时间给他清醒清醒脑子。年达华在楼下等着自己给他一个交代,八成是为了下午于佑和下午在香港仔托那几个跟屁虫带给华老大的口信。身为年氏集团的总裁,贸贸然地向年达华目前正极力撇清关系以示中立的华老大发出谈判的邀约信息,而不经过年达华的同意,连商量都没跟他商量,年达华会默不作声才怪。另外,于佑和经手的年氏的工作,绝不包括与华老大、兴哥之类的帮会大佬直接打交道那块。兴哥的万人欢迎的繁华陷阱尚且可以说是个意外,那么之后有几分跋扈地说出“请华老大在广记茶馆喝茶”,——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增进友谊的邀请,它可以被解读出来的多种意思令这句话短短数小时之内传遍了对这三家势力大为关注的华裔上层人士。年达华会知道不足为奇,本身自己的一举一动就不止受到华老大一家的关注,于佑和也不是突然受够了莫名其妙人士的跟踪才说出那句要在华老大的根据地反客为主地用“请”这个字眼。
世界上也许只有中国人才会这么咬文嚼字,一个字词用不用,在不同的情境下就大不一样。换个角度,这正是中文的魅力所在。当然,它的魅力远不止如此。
年达华会不会认为继子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插手年氏的地下事务了呢?他会否觉得于佑和的挑衅只是由于年少气盛一时的沉不住气?另一方面,作为年氏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地下王国除年达华以外的一把手的年绍衡的不愉快也是可想而知的——那早已超越了于佑和的考虑范围。
他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看看他们能允许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