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To……Tommy。”钟孝礼小小声地说,又坚定地重复一遍,“我叫Tommy。”
从这个名字起,钟孝礼这个周正传统的名字将渐渐被人遗忘,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人的人叫他小汤美,或者,Tommy哥。
那天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钟孝礼路过道路边的馄饨摊时,买了两份带走的小馄饨。钱是他刚认的“大哥”给的,在他帮助他们处理了埋到野地里的尸体后。几张有点污迹的票子,钟孝礼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一点点攒下来的,被男人拿走后,男人给了他们,然后他们又施舍了自己一点零头。拿着钱时,钟孝礼仿佛又闻到那种无法忍受的血腥喂,他拼命忍住了。
我不会怕你的。钟孝礼在心中默默对那个男人说。我以后,会比你更强,杀你的人,我会为你报仇的。
母亲正担心地等着他回家,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从远处的黑暗中挣脱出来,露出憔悴而温柔的微笑,“孝礼,这么晚回来,累不累?”
“妈!”钟孝礼高兴地笑着,扑向母亲温暖的怀抱。
却扑了个空。眼前只有无尽沉沉的黑暗,哪里有一点母亲的影子?
“孝礼,孝礼,……”那是母亲的声音,如此难过不舍。
惶恐,害怕,忧伤,绝望,潮水一般曼延。钟孝礼放弃所有强装的矜持,在迅速笼罩的暗色里奔跑疾呼,几乎哭泣,“妈!妈,妈,你在哪儿?妈,……”
光,刺眼。
一道光,与黑暗碰撞,激烈而悲壮,划开天地间沉沦的混沌。

如果没有了母亲,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钟孝礼睁开疲乏而沉重的眼帘,看见窗外晴朗的光线肆意地在室内挥霍。噩梦中的冷汗顺着额头冰凉地滑下,落入到绵软的枕头里。
当他在自己噩梦的牢笼里奔走呼号时,世界居然还是如此晴光灿烂。钟孝礼想开口,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梦里的哭喊再大,现实中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呜咽。
这好象是特护病房。心里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把自己送这里的。
艰难地转了转头,沙发上缩着一个深色人影。昏迷前的记忆不费力地回到钟孝礼的思绪中,是那个男子。是自己对其产生了杀意的那个人。
他一个人深陷于松软宽大的沙发中,看起来是睡着了。睫毛浓密,还有点微微的翘,仿佛洋娃娃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圈细弱的扇形阴影。脸色有点发白,眩目的阳光中肤如暖玉。他斜靠着沙发,侧面几近完美,似乎周身有温润的光晕围绕。
是个长相清俊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的男子。深色的素净衬衫更衬得他肤色白皙,袖子中伸出的手腕,干净细致得惹眼。此刻静静蜷在沙发里安睡,竟然有点萧瑟孤单的意味。
钟孝礼注意到他手里轻轻握着片白色毛巾,床前还放着半盆清水,想是方才还一直在照顾着自己,现在刚刚才睡过去。
他侧了头,呼吸轻浅安稳。脖子上小巧的喉结随呼吸微微滑动,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脖子纤细,有着精致的诱惑。——钟孝礼恶意地想,这样的脖子,很容易掐断吧,只要一只手,稍稍用力一捏,……
目光在扫到他臂上佩带的白色挽花时蓦然一顿。钟孝礼觉得呼吸遽然深重得让自己承受不起。他挣扎着想坐起,想行动起来,口中发出尽力挣扎的粗重的喘息。
咣里咣当一阵巨响,水盆和挂着注射液的架子一齐被弄翻在地。随之滚下床的,是钟孝礼行动不便的身体。
惊醒。
于佑和醒过来,迷糊了一秒,待看到眼前的状况后立即采取行动呼叫了护士。
他想把这个重伤刚醒的人弄到床上,不听话的病人却瞪着一双意外明亮而凶猛的双眼死死看着自己。那种目光,仿佛连黑暗也可以撕裂。
“我……妈……”钟孝礼终于吐出了两个稍微清楚些的音节。
于佑和一阵黯然。可以撕裂黑暗的目光并没有撕裂他平静悯然的表情。
“很抱歉。伯母受惊吓过度,心脏病复发,医院没有来得及抢救,……前天,已经去世。”
忙乱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都赶过来了。
钟孝礼的视线顿然白茫茫一片,身体上巨大的伤痛不足以使他颤抖。
天空,依旧晴朗得天真无邪。

——手和手 敲击不同节奏 站在通往未来的路口

黑暗总是和冰冷一起,相伴相生。
停尸间的空气里有种死寂的味道。于佑和并不陌生。一年前他曾在相似的地方陪了一具尸体三天。那三天,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留下的印象只有光和影的变换。
白布下,只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
他本不该在这里,打了电话给急救医院,之后就应没他什么事了。垂死的老人,却用干枯的手死死抓着他,固执地乞求。
乞求,于佑和看着老人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作为一位无能为力的母亲的想法。她的儿子生死未卜,她的心碎无人听懂。任何的稻草,都想尽力抓住。即使他们素昧平生,此时此刻,他是她唯一需要而能帮得上忙的人。
于佑和不介意成为她的稻草。他被需要,而他总不习惯拒绝。他微笑,带着温暖疏离的笑意,用另一只手安抚老人青筋嶙峋的掌,“伯母,我不会离开。你的儿子,我尽力照顾。”没想过对错或者是非。他不过是对一个母亲做出了力所能及的承诺。
对催他回去的年绍衡回了个口信,便留了下来,一留数天。
在钟孝礼动过急救手术后,由于未伤及致命部位,加之送治及时,手术还算成功,但是人还在自救性的昏睡中,四天后仍未醒来。他的母亲却已经等不及了。
于佑和守在垂危的老人床边,听她断断续续的遗言。手边没有录音的仪器,还好手机有录音功能,于是老人沙哑模糊的最后的话语总算在世间留下了痕迹。
原来他的儿子,叫钟孝礼。从小就很懂事,可又总让老人担心。他是个心气太高傲的孩子,困苦的环境磨练了他的能力,也硬化了他的心肠。他想要的太多,不怕做坏事,唯一的好都留给了自己的母亲。
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于佑和一边悉心录下老人的话,一边默默地听。那个叫钟孝礼的人,会不会后悔自己这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无法陪伴的人生?
老人停止呼吸的当晚,被移到了这间幽暗寂静的停尸房。医院后面有一条专卖丧事用品的小街。于佑和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给自己买了一朵小白花,戴在臂上,权当为这位孤苦无依的老人送一程。
那是前天。
今天,手术之后的第六天,钟孝礼终于醒来面对注定的噩耗。
天气很好,而昏睡中的男子的表情始终痛苦,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也许他在做噩梦?医生说这是快要醒来的征兆,是代表身体即将复苏的好消息。
现实比噩梦更残酷。于佑和对医生的说辞不以为然。他看见钟孝礼渐渐皱紧的眉,慢慢渗出的汗,去端了盆冷水,浸了毛巾再挤干,帮他轻轻擦去糯湿的汗水。
这是个眉目端整的男子。不知道当他醒来得知自己的失去,容颜将会有怎样的扭曲?
站起身来,头有微微的眩晕感。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如此不规律的作息。
于佑和撑着头,走到沙发上坐下,阳光透过闭紧的眼帘传来熨贴的暖意,让他想起清优小心翼翼抚摩自己额头的手。迷迷糊糊中,就此睡去,希望寻得片刻的美梦来慰藉。
却睡得并不安慰,隐约中能感受到黑暗中有谁在冰冷地注视。
被尖锐的响声惊动,醒来后看见了匍匐在地上的人影,显然上刚刚从床上摔下来的。
于佑和不打算隐瞒真相。所谓善意的谎言,自以为是的善意只会给当事人带来更多的痛苦。他早已经得到过教训了。
因此他对钟孝礼说出了他母亲过世的事实,然后茫然地面对着赶到的医生和护士赶紧把痛苦欲绝咆哮如兽的病人弄上床的忙乱状况。
他力气很大,医生不得不叫去叫几个保安来制住人。他们困住他,把他压在床上,他们给他注射镇定剂。最初的忙乱后,一切井然有序,回到正轨。病人无能为力地安静下来,他们检查身体,给他采用适合的治疗措施。于佑和想,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如何制服兼制服一头受伤的狂暴的野兽的过程,他有幸实地观察了一回。何其相似的一幕!于佑和默默回想,发现自己是在想不起来当年到底是几个人把自己抬出太平间并强制弄到病房的。不然可以对比一下,尽管这个时候想这些非常无聊。
刚刚醒过来,不得已又被迫睡去。于佑和有点同情他。
下午来了几个警察,出示了证件,似乎是什么有组织犯罪及三合会调查科的人,向于佑和了解钟孝礼被打的情况,还拿了张照片让他辨认。他点了点头,在证人笔录上签了字。那个拿棒球棒的男子其实很好认。
病房里在镇定剂的庇护下安然沉睡的男子情况稳定。于佑和静静又来到了停尸房。这是老人停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手机的屏幕在阴暗的房里闪着幽亮的荧光,老人沙哑断续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房间里来回飘荡。
“孝……礼,妈妈舍不得你,以后……自己要保重,你爸爸的事……不怪你,妈妈看你晚上老做噩梦,心疼,……妈不怪你,都怪妈,没照顾好你,……”
门前一声沉闷的重响,于佑和抬头看见一个人影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或者,只是哭泣?
头上缠满了绷带,不是归来的木乃伊,是钟孝礼。
他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于佑和从折叠椅上站起,等着,他自己走过来,走到老人身边。
钟孝礼走得很艰难,头部遭受过的重创余痛未消,每动一步,都牵扯到痛处,密密的疼,扑天盖地。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比起见到自己的母亲,这些根本不是什么。
老人的遗言重复地回放着,过去贫困而温暖的生活在记忆里闪闪发光。他记得母亲捡到的揣在怀里的半块巧克力的滋味,他记得生病时母亲给他煮的冰糖梨水的温度,他记得每当自己考试取得好名次时母亲欣慰而欢悦的笑容,……钟孝礼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回报这个女人,要怎么样的出人头地才配得上她为自己做过的一切,那些野心勃勃狂妄又肆意的想法,没有一个能实现,并且,再也实现不了。
她知道他一切的罪,她原谅他一切的罪。她祈求神对他的宽恕。最后,她也离他而去。
钟孝礼终于走到于佑和身边,来到母亲面前。他迟到了,但这一次没有得到母亲的谅解。他吃力地揭开白布,老人饱经忧患的容颜似乎最后也未得到解脱,她有很多很多的担心,来不及带走。
仅剩的牵挂也没有了。世界只剩他一人,从此怎么活,真真正正只是为自己。如果上帝收走你是对我的惩罚,可我不是乖乖领受惩戒的犯人。如果苍天真的有眼,我要叫他睁开眼看看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钟孝礼安静地为母亲盖上布。于佑和把手机给他。老人的遗留的话语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于佑和看见惨绿的荧光照在钟孝礼缠了大半个头的脸上,竟然,慢慢地,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机械作用着,一点一点,生硬地,笑了。
一瞬间,寒意凝固。于佑和怀疑自己是不是站在某个恐怖片的场景里。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本该悲伤痛哭的男人,露出的笑容仿佛是从地狱里回来的恶鬼。

——时间不能退后 一切交给自由

“钟孝礼。”自己都遗忘了许久的中文名从眼前容色淡然的男子口中说出,陌生感尖锐异常。汤美的思绪在大脑的记忆沟槽中迟钝地转了好几个弯,才明白这男子温和的嗓音读出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读,不像任何旁的人对他的叫唤,没有期待,命令,或者哀求的潜台词,甚至没有要求得到回应的欲望。他说得不清也不重,念出这三个字如同他拂起被风吹乱的头发那样自然无碍且无求。
愤怒也是冰冷的,混合着杀意在阴暗的内心升起腾腾的暗黑的火。有资格说这个名字的人,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汤美不方便作出耸肩之类的表示无谓的动作,他在想象中完成了这一举动,无声地说。你,活该要死,谁让你该死地救了我?
微笑,于佑和应该听不到面前刚从死神手里挣出一条命的名字周正传统的男人与黑暗低语的想法。钟孝礼怀疑即使他听到了也会是如此这般无谓的浅笑——这个男子,太沉静了。
于佑和从臂上摘下白花,郑而重之地给汤美戴上。微微低头,态度慎然而温和,动作很仔细,没有牵扯到钟孝礼的伤处。从汤美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浓密柔软的头发下光洁的额头,漂亮得过分的长睫毛,细腻如玉的脸庞,微抿的柔软的双唇,……即使是佩戴花这样的小事,他的神情也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认真,很孩子气。
他一定是在一个教养良好的家庭长大的好好学生。钟孝礼冷冷地想。
“好了。”于佑和对戴得很端正的花感到微微的满意。无视钟孝礼深邃得要吃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