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他一定是在一个教养良好的家庭长大的好好学生。钟孝礼冷冷地想。
“好了。”于佑和对戴得很端正的花感到微微的满意。无视钟孝礼深邃得要吃人的目光,向他颔首,眉眼温顺清朗,“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告诉我的,听说你是孝子。现在你该做的,是为你的母亲哀悼。”
洁白的花在昏暗的空间中色泽微弱黯淡。钟孝礼侧头看着右臂上的花,沉默不语。
窗外,阳光普照。
电视屏幕上,播报员刻板中带有一丝大快人心的声音传递着这几天这个大都市里发生的最重大的新闻。
“警方策划达两年之久的卧虎行动收尾,据组织这次行动的总警司江警官介绍,这次代号为卧虎的行动非常成功,一举端掉了清一色、合记、仁义社等几大危害社会市民多年的黑道团体,……”
画面上,各大赌场、桑拿会所、卖淫俱乐部都受到了扫荡,原本自己掌管的后被鸡精接手的桑拿浴场也赫然在目。诸社团的各个话事人有的被当场抓住,有的是在家中被拘捕,有的在逃逸途中被捕,……嫌疑犯们在镜头前低眉顺眼,头头和小喽罗们被一视同仁地共同塞进警车中,酝酿起关于正义得以伸张的微妙宏大的气场。
有一段是对仁义社的特别报道,老爷常春和他的填房苏菲也不能幸免。鸡精被刀手所杀,刀手在反抗过程中被警察击毙。镪水和新界飞都陪着老爷去吃牢饭了。
自己,想来也是逃不过了。
汤美关了电视,把遥控器朝沙发上一甩,脸色阴霾。
这次条子的动作太快了。为什么会这么快?汤美拼命回想过往的每一个细节。他不能被抓,老爷等几个话事人一走,社团里留下的茅叔威叔等几个老头子能成什么气候,除了他,还有谁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对啦,当初他给韦定邦打电话时,对方的态度就很奇怪。当自己试探性的提出自己可以做重要的污点证人时,他居然无动于衷,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那么想打击社团,却放着这么重要的自动送上门的证据不要,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重要的人很多,不过理想的人选,肯定不是你。”他小Tommy不信自己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要么,他们有比自己更可靠更理想的证人人选?……会是谁呢?鸡精一死,社团的主要人物都被抓,老爷将被判刑二十年,所有的人都没逃过,只有……镪水,据说只被抓到一个谋杀罪?
警察的一千个卧底打老虎的计划是两年前开始的,但是之前警察的卧底就不断地被派进来过,黑白两道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停过。如果,镪水是卧底,那,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汤美得意起来,他似乎察觉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那是让自己不被拖下水的重要赌注,他很兴奋,想着一出院就去打听镪水家人的情况以证实自己的猜测。镪水,即使你不是卧底,我也要你付出你想也想不到的代价。
病房专属的小护士进来给他送药,汤美收敛了笑容。
“你醒了?刚才你朋友来看你了,看你睡着了就没打扰,在外面花园里坐着还没走呢。”长相甜美的护士小姐好心对他说道。
“谢谢。我马上就去看看。”汤美很有礼貌地回答,露出深深的酒窝。
“你身体才好,别忘了多到外面走动走动。我先出去了。”小护士把窗帘拉开到最大系起,职业化地微笑着退出病房。
汤美走下床,伸着懒腰做舒展运动,踱到门边,余光不意外地瞄到小护士正在走廊尽头与两个黑衣的男子说着什么。
条子果然盯上自己了。汤美暗啐了一口。
想了想,拉开床边的抽屉,送医院之时身上的钱包财物都被放在这里了。做事真是细心,汤美就事论事,真心地赞了句那个把自己送到医院的男子。
钱包的小塑料袋里还有几粒黄|色胶囊,装的就是那种让镪水的儿子躺在床上跟植物人一样的毒品。汤美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黄|色胶囊,似乎想从它椭圆浑长的外形上寻找出完美。末了他把两个胶囊拆开,把其中一个胶囊里的白色粉末完全倒进倒进另一胶囊里,然后将那个盛了两份容量药粉的胶囊小心装好。
一边把空的胶囊丢进垃圾筒一边在明亮的光线中看着另一手上捏着的满满当当的黄|色小东西,汤美的心情又好起来。
至少,今天还是有值得高兴的事的,鸡精那个狡猾奸诈又不甘心只做恶人的半调子黑社会的小矮子死了。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让他小Tommy不高兴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接下来的一个,是你,于佑和。
想到这个胶囊接下来很可能会去毒害的人,汤美兴之所至,极尽轻柔地,吻上这小东西。食用塑料的无害呆板的气味在双唇间流转,竟有几许未能碰触到更柔软温存之物的淡淡遗憾。
于佑和。你也可以叫我Leo。
上次在停尸房里,于佑和离开之际,听到钟孝礼低沉的问话,他顿步,微侧了身,用特有的清朗中透着温软的音色,非常礼仪化地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钟孝礼记得,门外的光线比室内明亮,他修长的身影在门前静默肃立的那一刻,身后有洋溢的光线,面对着自己的脸孔都沉浸在阴影里,只有眼睛清明如初。一半是光一半是影,钟孝礼不由有片刻的恍惚,这个人,他到底是属于光,还是属于影?他是光明的影子,还是影子的光明?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人?
穿过花木长廊,一片葡萄架下,于佑和靠在长椅上。
远远地,钟孝礼就听到他的手机在响,提示音乐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lean on me。真老土。这年头谁还会喜欢这种充满怀旧陈腐味的老东西?
有一种人,天生富贵,气质天成,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透出的优雅从容——即使只不过是接个电话如此简单的动作。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阔佬公子哥?不过钟孝礼并不想了解,他只是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的存在,很碍眼。
于佑和跟电话那端的人谈话似乎有些不愉快,“别说了,绍衡,我有分寸。……别动不动就麻烦依雯。……你了解就好。”温润的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挂了电话,感觉到身边有人影,目光一抬,钟孝礼已在他身旁大剌剌地坐下。
“早啊!”钟孝礼不吝惜地送出两个酒窝,里面盛满了阳光,使他显得有几分不自知的,可爱。当然上午十点半打这个招呼是不太合时宜了些。
于佑和含笑回应。“不早。最近身体恢复得如何?”
“托福。我妈……丧事也多亏了你帮忙。”钟孝礼转头一笑“喂,你为什么这么帮我,我一没钱,二没权,可没办法报答你啊?”
“巧合而已。你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当我是为我的爱人……积德吧。”于佑和无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手机,修长的十指交握,白皙而无血色。
“你也太好说话了吧。我还准备你非得要我报答的话,自认为还有几分美色的我就只好以身相许啦!”他白净的面容上永远深藏着一丝不褪的倦色。钟孝礼看出来了。和这种人说话,要想不被闷死,只能自己找玩笑开了。
那人居然非常不给面子地没有笑。好歹他讲的又不是冷笑话,没道理这么没笑点吧。
于佑和皱紧了眉,突如其来的头痛让他招架困难。以手撑额,静待脑中疼痛的喧嚣过去。
注意到不对,钟孝礼拍拍他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颤抖隐忍的肩膀看起来意外地纤瘦。
钟孝礼看了半晌,刚想主动把自己贴上去给那颤抖不已的肩膀做个依靠,于佑和忽然头向后仰,阳光在他额头细密的汗珠上反射着细绒般的光晕。
长长舒了口气。于佑和睁开眼,眼神有几分渺茫,目光流转,竟然让旁观者觉得脆弱不堪,“老毛病了,没事。”
心中一动,最黑暗的念头一旦升起,无意阻止。
“头痛啊,我有治疗这个的灵丹妙药。”钟孝礼从口袋里掏出装有那颗改装过的黄|色胶囊的小塑料袋,“是我家附近的老医生磨的药粉,吃下去,对治头痛之类的毛病最有效了,我妈以前都吃这个。你可以试试?”
“我也听说过治这个还是一些偏方最有效果。谢谢,我会试下的。”于佑和认真地听着钟孝礼的话,对他毫不怀疑,收下了药。“对了,我也有东西给你。昨天去商店买的手机存储卡,电脑上也可以读。我手机里你母亲的遗言都转存到这上面了。”于佑和递给钟孝礼一张存储卡。“我大概很快就要离开香港,你自己以后请多保重。”
深吸一口气。钟孝礼发现这个男子还是适合在阳光下微笑。那样的画面很美,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美,与他无关。
“很好,于佑和,你真的,是一个好人。”钟孝礼英俊有加的脸不在意地笑成了一朵花。他接过那片小小的储存卡。诚心祝愿,“希望这药对你有效用,最好吃下去后永远不再犯头痛。”
那个分量,会吃死人的吧。死人,自然永远不会头痛。
听说上帝就是喜欢这样的好人,我早早把你送到上帝那儿去,他会不会感谢我,给我记一笔功德?
五
——追逐风单飞的身影 不停寻找
夜深未入梦。窗外是灯火闪烁的都市夜景。
Tommy打通了电话。今天让小护士去银行取钱帮行动不便的他刚买的新手机。小护士办事也算尽心,问他喜欢哪一款,Tommy一愣,颇费了些思量,想到于佑和那个有着录音功能的手机,向小护士比划了下外观款型,定下了主意。有录音功能的手机挺不错的,方便他做事,Tommy拿着与于佑和一模一样的新手机想道。
韦定邦的号码小Tommy记得很牢。他得探探条子的口风,摸清他们到底做到哪种地步了。不过Tommy知道结果大抵会让自己比较失望,医院里整天在病房前晃荡着的那两个黑衣警察在他面前简直可以说是无所顾忌。他们不怕被Tommy看见。
也许韦定邦就是这个目的,想逼得Tommy沉不住气首先向他摊牌。
他在仁义社的势力基本被鸡精、镪水他们瓜分消解,再加上卧虎行动的冲击,手下除了几个比较忠心讲义气的小弟,回仁义社他也没有足够颐指气使的资本。
在黑道上混迹多年,一下子又被打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最初阶段。他才三十二岁而已。人生还长得很。Tommy看着都市的满目灯火,伸出双手,幻想着有一天,仍然可以站在最高处将它们尽数掌握在手。
电话接通,一位中年男子浑厚声音入耳。
“喂,哪位?”
“韦警官,别来无恙?”Tommy习惯性地露出面对猎物时的笑容,尽管并没有在看着他。
“Tommy?又是你。”来人气定神闲,对Tommy的来电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我再说一次,你是警方的通缉犯,请你尽快来自首。”
“装什么蒜?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在医院哪里也去不了吧。你的手下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想装作看不见都难呐,韦Sir。”
“你明白。那一切就好办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小Tommy,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自首,把你作过的,知道的一切违法勾当都老实交代,你还有可能被减刑。”
Tommy冷哼了声,“听你的口气,好象你很有把握把老爷他们弄到牢里去。哪来的证据?卧底吗,是谁?镪水?我手下的小弟打听过了,镪水儿子出事后,卧虎行动之前,他老婆就带着儿子一起移民澳洲了,名义上是为治病,可镪水的帐户不都被警察封了吗?他哪来的钱?还有你们警察那么容易就把一个重要嫌犯的家属放出国去居然也不阻拦?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没人知道。”
短暂时间的沉默。韦定邦沉着地说,“Tommy,我知道你很聪明。可你的聪明不该用在这里。”他很有耐心地与Tommy打游击,镪水是卧底的事不可能有人知道,Tommy的推测再充分,也仅仅只是推测。他得逼Tommy看清自身的处境。现在的小汤美,没有与人讨价还价的条件。镪水陪老爷坐牢,已充分取得了老爷的信任,出来之后就可以接掌仁义社,上头希望他继续做卧底。如果镪水不愿意,他的妻儿将被澳洲政府驱逐出境。每人都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他Tommy再嚣张狂妄,也不会例外。这次卧虎行动成效非常大,所以不会停止,仍然会继续下去。镪水本身的一些疑点,需要Tommy来背。让他成为众所周知的早被警方收买的卧底,使仁义社上下对镪水再无半点怀疑,仇恨都集中到这个本来就惹了众怒的Tommy身上,对警方以后的行动会更有利。
Tommy本身没有听从老爷的安排逃到国外,一直躲在香港,已经构成了对老爷的违抗,严重点可以算背叛。他现在突然蹦出来对仁义社的人说镪水是卧底,只能令别人以为他是嫉恨使然。
因此,韦定邦笃定Tommy不敢与那几个平素就与他有点过节的仁义社的元老沟通。
这些情况,不需要韦定邦点透,Tommy应当看得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否则他也不会打这个电话来试探他。
最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