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兄弟,借个火?”小子掏出一根烟,朝他点下头。
Tommy应了声,开始唏唏嗦嗦地在身上衣服里摸起来,小子的头已伸过来,一只手扶着嘴上的烟,另一只手怕冷似的缩在怀里。
“找到了。”Tommy拿出打火机,火一亮,待点的烟已到近前,一吸。Tommy把未熄灭的打火机朝上一抛。
微弱的火苗燃烧,由上而下,照亮了Tommy狠戾的眼和小子吃惊微张的嘴。
在小子借着点火乘机靠近他,要拿出藏在怀里刀捅人时,Tommy反手抓住他方向一转,刀身闷闷进入,没至刀柄。Tommy的力气很大,并且没有半分犹疑。
Tommy又捅深了几分,直至不能再进入。片刻前生猛鲜活的年轻的身体在Tommy怀里猛地一僵,陡然一震,随即兵败如山倒地瘫软下来,无力得如一滩四溢的水。
打火机砰地掉在地上,火焰遽然一灭。
Tommy从小子嘴里拿出他再也没机会享受的烟,狠狠吸了几口,放开温热的尸体。
瘦高个在开船,看到Tommy拿了把滴血的刀进来神色不变。这一行做久了,生生死死都有预感。表现得合作点,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命。
“是他们让你杀我的?半路上毁尸灭迹,完事就扔到水里?”Tommy拿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瘦高个毫不犹豫地点头。
年绍衡果然是想到了这一招。可惜手下办事的人没给他找个能干点的家伙做事情。
“好。”Tommy微笑,手一滑,刀割开了瘦高个的喉咙,血色弥漫。
看着倒在脚下喉咙被割开已说不出话的人,Tommy问了下他已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是他老子吧?没钱吸毒带儿子出来做事,也不打听打听你们想下手的是谁?哈,那傻小子死的时候还喊了一句爸爸。”拿着染血的刀拍拍那人的面颊,没有反应,阎王爷接收冤魂的动作很快。
混这行的,结局大都如此,不是被人杀就是杀人了混上更高的地位使自己被杀的价值更大。混得越久的人,这样的觉悟越清醒。Tommy丢了刀,开始洗手。血与水混合着从冰冷的手上滑落。
停下船,把刀扔进水里。开船行了一程,两具尸体背靠背绑一起,找了船上重点的东西绑带着他们一起埋入了水。
弄干净了船上的血迹,把船停到某偏僻水域,Tommy带着自己的包跳入水中,游了好几小时到达了深圳。
上了岸,换上干净衣服,立即打车前往国际机场。以前为老爷做事的假护照他特意拿了带在身上,还可以再用一次。
在机场银行,等候开往印尼的航班期间,他传真了几份文件给仁义社的几个元老,把镪水的一切疑点都说出来了。纵然没有证据证明,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卧虎行动一出,黑道里尤其一些老人更是惶然不安,他们只要相信镪水是卧底有这个可能性,那么镪水以后就算当了话事人,日子也不会太好过,更不用说嫉妒他的人会如何给他穿小鞋了。
这是Tommy目前所能做到的报复,否则……Tommy不在乎别人说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果不是镪水,不是那个该死的卧虎行动,不是没有办法,他绝对不愿意离开香港,要离开他早就可以离开,何必拖到现在还要靠别人帮忙才能逃到国外。世事无常,走到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好在他准备工作足够,钱也存在国外没人知道的帐户,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母亲的坟头还没有好好去拜祭过,游泳了数个小时,筋疲力尽地爬上岸,他远远地朝香港的方向重重磕几个响头。额头上多出了一大块肿胀的淤青,他把牙齿咬得很紧,直至口腔里满溢了苦涩作呕的血腥味。
香港,迟早有一天他会再回来的。
在印尼没找到那个叫陈大洪的大陆人,只找到一个联系方法,尝试着联系上,他还记得Tommy,听说了Tommy被老大出卖的“悲惨遭遇”的自我陈述后,非常同情,让他到温哥华来,一定会有所安排。
陈大洪是个性格豪爽的人,早些年做毒品生意是迫于无奈,后来有机会结识了一个在温歌华颇有门路的兄弟,干脆就到了温哥华做事,现在混得还不错。Tommy想找个没人知道自己过去的地方重新开始,温哥华也无所谓,陈大洪又是个好相处的人,暂时跟着他做事不会吃亏。
坐上去温哥华的飞机,看着窗外的大片蓝天白云,Tommy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世界不大,何况一个叫做温哥华的城市?
如果再见到他,也许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十三岁第一次杀人前那个算命的老太婆说的三十三岁会遇到的命中贵人。
至少,他的确足够“贵”。一个跨国集团的接班人,够贵了。
那么,要是再次见到他,自己要不要死死盯牢这个贵人呢?
陈大洪是在当地一个华人帮会势力下的制衣厂做事,这个厂同时隶属年氏达化集团公司。陈大洪有五十岁了,人长得很富态,对Tommy由于当初的印象很好而对他非常热情,见Tommy也不急着找事做,就建议他先去当地政府组织的新移民语言免费培训学校把英语学好。
Tommy英文不差,不过那是与中国人相比,真正与外国人自如交谈还有一定困难。Tommy寄了份报名表,去测试时,接待的工作人员说他底子不错,可以进高级培训班。
到了星期一,换了两次车,到达了位于一个社区的语言学校。
上午上课时,那个美丽的华裔女教师用英文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linda,你们的老师。”底下大半上课的新移民是从中国来的,当即有人问她的中国名字是什么。
Tommy带点新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女教师的美丽只是他兴趣的一部分。
“我的中文姓名是陆依雯,本职是一所小学的音乐教师,利用业余时间来当英文老师。希望大家以后更多用英文跟我交流,OK?”对大家善意的提问,女教师温柔地有求必应。
上完三小时的课,今天的课程差不多结束了。
Tommy慢慢步出学校,温哥华的绿化极好,几乎一抬眼就可见到浓郁的绿色。
正是樱花烂漫的季节,这种从日本远道而来的花在这里生长得特别适应,花瓣饱满且硕大。草坪上飞花处处,人行道边的长椅上也不能免俗地沾了一身花香粉色。
陆依雯还在被几个学生包围着提问,她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樱花树下的长椅边站立着一个人。背对着众人,身材修长而显得有些单薄,抬着头,短发浓密柔软,他是在欣赏樱花吧。
Tommy想那个人看着这些花的目光一定格外温柔。他甚至可以确定这家伙是谁。他有想过可能会再见到这个人,没想到有这么快。
春风拂来如许,一阵粉红旖旎的花雨纷纷飘落。Tommy怀疑会不会有几片能够吻到他轻盈纤长的睫毛。
“Leo!”陆依雯高兴地对着那个人喊,如同兴奋的小鹿般一路小跑着过去。
那个男子转过身来,面容温净俊朗,几片落红擦过他的脸庞,非常漂亮干净的画面。黑衬衫外罩白西装,温润的白与内敛的黑相配得宜。
他微笑着迎向陆依雯。被她抛下的几个学生则露出了望洋兴叹的神色。
陆依雯先拉住他的手,而后是一个轻柔体贴的拥抱。
此时据Tommy在香港与于佑和分别,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月。时间不长,对于Tommy来说,这段日子的经历却是颠覆性的,他的一切都被推翻,推倒,没有机会重建。异国他乡,他必须接受现实,从零开始。而眼前这个男子,依然地位优越,神色安然如初见。Tommy忽然就很想知道,如果把这个男子拉到与自己曾经相同的处境,他的那份优雅会不会荡然无存?贫困和混乱,带来的不只有饥饿的威胁,还必然伴随着尊严与道德的沦丧。
这等养尊处优的社会精英,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社会底层的杂草必须无望地博命挣扎的生存状态。一旦让他们体验这样的落差,过程一定相当有趣。Tommy不是没见过富家公子落到绑匪手里时哭哭啼啼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他想象不出于佑和的那种样子。从这一点来说,他承认于佑和是有点特别。于是这种特别尤其令他莫名烦躁,好奇并且不惮以最恶意的揣测去想象。
抱住怀中的女子,感受到过于直露炽烈的视线,于佑和抬头,Tommy正迎面走来,礼仪完美的笑容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人生何处不相逢,是不是啊,于先生?”
Tommy向他伸出了手,友好外交的姿态摆得很到位。
十二
——回到最初起点
同一时间,钟孝礼注意到于佑和很无趣的一个动作,他很快地将陆依雯不着痕迹地护在了身后,自己则很坦然地面对了那个笑起来有酒窝让他直觉很危险的男人。伸了左手,与之交握,两人都没有太用力。
钟孝礼的掌心微热,于佑和的指尖冰凉。
这是什么意思,拿自己当洪水猛兽,恨不得在危险来临前把所有家人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老母鸡心态?他好象高估自己的危险指数了。钟孝礼继续笑,“怎么?看到我好好地站在温哥华晒太阳,没有如你所愿地蹲大狱,很失落?”
“有点。”于佑和不打算跟他敷衍,据实以对。他的表情依然很淡,但钟孝礼格外清晰地看到了他眉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那一瞬间的表情,骄傲得有几分凌厉,显示了毫不退让的决心。
“你们认识?”陆依雯看了看钟孝礼,只能看出他的笑容不卑不亢。
“是我在香港认识的一个……熟人。”于佑和对她说,说到“熟人”之前顿了顿。
“不错,在香港于佑和先生帮过我一个大忙,能成为他的熟人,我很荣幸。”钟孝礼望着于佑和,他很显然不想陆依雯与自己有任何牵扯。
“依雯,我的车在停车场,你先去开车,我与他打过招呼后就跟你汇合。”于佑和拿给她车钥匙。
依雯看看钥匙,什么也没说,对着于佑和笑一下,“好,我去开车。”
聪明又美丽的女人。钟孝礼回头看她走远的丽影,不知怎么想起了老爷的填房苏菲姐。甘做众人眼里被老爷操控的人偶,懂的很多,说的很少,给老爷暖过床的女人那么多,比她年轻漂亮的大有人在,只有她始终得到老爷的信任,牢牢地跟着这个多疑狡猾的老男人使得老狐狸越来越离不开她,……谁又能说她愚蠢?
“虽然我没见过你老婆,可我想,她一定不比你老婆差。”钟孝礼朝依雯走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劳关心。”于佑和低头看了下手腕上的很旧的男式手表,表带很松了,感觉像是十多年的大陆货。把它往手腕上方捋了捋,于佑和一下抬首撞见了钟孝礼一直探视着他而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钟孝礼先生,欢迎你来到温哥华,”一顿,尾音微微上扬,“开始新生活。”
“不打电话报警?”钟孝礼很意外。至少,他这么彬彬有礼得无动于衷的欢迎姿态不太符合他的猜想。
“这里是加拿大。对这里来说,你是一个清白的人。并且,我没有那个义务。”于佑和掸去风吹到身上的一片落花。钟孝礼的视线不自觉地随花而去。“但愿你最后不会像在香港那样糟糕。”
“谢谢吉言。我会注意的。”钟孝礼发觉他们之间的态度真的很像仅仅只是熟人。
“不谢。”很耳熟的话。
“我没有遵守说要去自首的承诺,你一点都不失望?”
“有点。不过关于你,对我来说其实什么都无关紧要。你能来到这里,也是你自己能力的表现。任何人都有重新选择和自救的权利。我这个局外人失不失望对你也一点都不重要,不是吗?”于佑和看见依雯开车到公路上了,在向他招手。“我先走了,再见。”
“拜。”钟孝礼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对车内女子温柔一笑,坐在女子身边,接着关上车门。那是他和她的世界。“后会有期,于佑和。”
很有意思,自己在陈大洪手下做事,陈大洪那个兄弟是唐人街洪门华老大的助手,华老大在从香港的那个兴哥跑到温哥华与年达华连手之前,与年达华就已是颇有渊源的联盟合作者了。近十年,年富力强的兴哥与年达华一拍即合,一改华老大做事过于谨小慎微的保守传统,在加拿大利用一切办法扩张势力,于黑白两道攻城掠地收买人心,风头早盖过了当初与华老大的联盟。华老大对此颇有微词,终于按捺不住,暂时还没没与年达华撕破脸,私底下也在积极招兵买马,年达华钦定的接班人于佑和定是他和手下的重点观察对象。钟孝礼与于佑和到底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是,他们绝不会后会无期。
钟孝礼抽起烟,慢慢往与于佑和的车子方向相反的巴士站走去,身后一地碎花。鞋跟上还沾了一片花瓣,没人注意到。花瓣被踩在脚底下,随着钟校礼愈渐沉重缓慢的步伐在与坚硬地面的摩擦中越来越被蹂躏成稀烂的一小团粉灰色。钟孝礼回了下头,发现了鞋后跟粘乎着的一小块认不出原样的小东西,顿了顿脚,把这不知何时粘上鞋的玩意震下来,然后继续走路。
花落成泥,这片花瓣的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