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笑拥江山
果然,营里已乱做一团。被火烧着而嘶声大叫的有之,指天骂地痛斥宋人狡诈的有之;受了军令忙着灭火的有之,于瞌睡中惊醒忙着穿盔戴甲谨防敌犯的有之。人来人往,还有被割断了缰绳,见了火光本能惊跑的马匹,鬼面先锋一时竟找不到顾惜朝的影子。
“大人,要不要先帮忙灭火?”他身边一个相貌机灵的亲随却凑上来说了一句。今夜轮他们值守,现下不但犯人跑了,连粮草都被人烧了,将军追究起来便是死罪。大伙心中委实惴惴,可先锋方才却下令要先追顾惜朝。
“闭嘴!”鬼面先锋怒瞪了他一眼,大步上前,跳上一匹惊马,用力扯住缰绳,回身向部下命令道,“不要管这里,跟我去追顾惜朝!”他麾下的亲卫毕竟训练有素,哄然应声,翻身上马,向城门奔去。
居庸关城门高大,城墙也坚固,可虽然是战时,辽人仗着城坚却只有一个百人队在此看守,也没有配备马匹,待把守城门的辽兵听到马蹄声响,各自从睡梦中惊醒时,穿着辽军服饰的顾惜朝已冲到近前。也不答话,并不理会辽兵的喝骂,一径冲到前去,手中的弯刀凌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猛然间砍在一个辽兵的身上,自肩胛骨斜劈而下,将他上半身一分为二,骨骼断裂,血水和着内脏如爆破一般“砰”地一声猛然飞出,血撒大地。守门的兵士傻了眼,哪里见过自己人杀自己人?便是杀人,又哪里见过如此残酷的?只是这么一楞的功夫,先声夺人的顾惜朝来回几次冲杀,只不过一照面间,辽兵已经被砍翻了一片。有那聪明灵醒点的辽兵眼见不是事,或是倒下装死,要么便撒腿奔逃。只是双腿哪里逃得过战马,不过跑出几步,就被追到砍翻。片刻功夫过去,这城门处已经是血流满地,守门辽兵大半被砍死,少数没死的,倒在地上呻吟,顾惜朝这才微微喘了口气,跳下马去,只要有口活气的,便补上一刀。待守城的辽兵都成了一具死尸,他才搬开门杠,用力推开城门,挥鞭打马急不可耐地冲出城去。
追踪而至的辽兵见自己的弟兄死状如此之惨,竟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都红了眼。而鬼面先锋却在城门后停了下来,他侧耳倾听,顾惜朝已然跑远了,完全听不到马蹄响声。可是,是往哪个方向呢?
往南,是澶州北城。只是这一路马不停蹄也要一夜,更不要说这一路还有不少的暗哨。往西,是苍茫山。不过百里地,只要他还有力气跳过那悬崖!可恨他把守卫的杀了个干净,连问路都不可得了。顾惜朝此人行事果然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想了想,还是把副将拉了出来,派给他十余名辽兵,往南边追去。而他,则带着其余五十多名骑兵向苍茫山追去。
顾惜朝选的方向果然是苍茫山,也不过是跑了十几里,鬼面先锋就看到前面的顾惜朝。他心中大是得意,不禁微微而笑。身旁的数十骑更是兴奋,“呜啦”叫着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冲向顾惜朝。顾惜朝一紧马缰,足尖一踢,纵马疾弛,上身却扭了过来面向追赶而至的辽兵,勾起硬弓在手,右手从箭筒中倒提四枝箭矢的雕翎捏在手心,只将一枝箭搭在弦上,倏地拉开弓弦,一箭射了出去。冲在前面的骑兵还来不及躲闪,顾惜朝右手一捻,又是一枝箭搭在弦上,手法快如闪电,只听弓弦“绷绷”连响,五枝箭如同流星赶月一般,一箭衔一箭飕飕地射了出去,箭箭连环,一气呵成。
“不好!连珠箭法!”鬼面刚叫了这一声,他已失了五名骑兵。
顾惜朝连珠箭发,又是多人落马。如此一来,辽人忌惮他那神乎奇技的箭法,皆不敢追得太前,他与辽人骑兵的距离又拉远数十丈。鬼面先锋冷哼一声,纵马上前,眼明手快挥鞭,往上击出。那以鞭击箭之术,原是鬼面的拿手本领,顾惜朝一路奔逃至此,内力已消耗得七七八八,羽箭射出,箭身上所挟内力不足,马鞭击到箭身,竟被鬼面打落。鬼面一击得中,众人皆是叫好,士气大震。鬼面这才取出自己的长弓,一箭射向顾惜朝座骑。顾惜朝身体向后一仰,伏在鞍上,又拔刀在手,一刀劈开了那枝箭。鬼面的第二枝箭追踪而至,这次却是射向了顾惜朝本人。
鬼面这一箭膂力雄强,去势极快,顾惜朝的弯刀虽劈中了那箭身,却只是将它稍稍荡开,那羽箭一偏,“卟”地一声,插入了他的胸口,顾惜朝身体一晃,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骑兵们见到顾惜朝中箭坠马,俱是高声大呼。一提缰绳,上前驱近几步,却没有见着顾惜朝的尸身掉下来,正觉古怪,那失了控制的军马下又射出几枝厉箭,追在前面的几名辽骑的座骑皆中箭,军马吃痛,立身嘶叫,把毫无防备的骑兵都颠了下去,惊马来回踩踏,有些士兵躲闪不及,竟被骑了一辈子的马活活踏死。
顾惜朝躲在马腹下,双足勾住马身,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右手扣住三枝羽箭同时射出,又有几匹马的马腹中箭,跪地死去,而马身上的骑兵止不出冲势,飞跌了出去。
鬼面这时也看出方才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中顾惜朝,却被人将计就计了去。气急败坏地叫道:“射马!射马!”
顾惜朝冷笑一声,腰身一拧,如游龙般翻身上马,他的面前是一面巍峨的峭壁,距离不过三十丈。狠狠地一抽马鞭,快马飞奔眼看就要一头撞在那峭壁上,只见他一勒缰绳,那快马在峭壁前不过几丈的地方忽然一个近乎直角扭转,飞速消失在拐角。
仗着高超的骑术甩开辽兵的追逐,顾惜朝突然弯下腰,俯在马鞍上,一声呛咳冲口而出,他乏力地抹去唇边的鲜血,喃喃道:“金成诺……”从怀中摸出那块刚从辽兵手上拿回来的晚晴留给他的玉配。那玉配,带着血,已然碎成了不规则的四块。若不是鬼面先锋那一箭正巧射中了它,只怕……
苍茫山,居庸关西侧最险峭的一座高山,东面的悬崖比西边高了三四丈,而相距却足有数十丈,而两个悬崖之间的峡谷更是无底深渊,落下悬崖的人绝无幸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顾惜朝听得马蹄声渐近,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要行一次险了。拉马退了数丈,伸掌摸了摸马头,低叱道:“跳过去!”用力一夹马腹,那快马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悬崖边上,使劲纵跃,直窜了过去。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早已疲惫不堪,跃到一半时就已控制不住身子,向深谷中坠去。顾惜朝见事极快,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向前窜出。
便在此时,耳后又有羽箭的破空之声凄厉响起。顾惜朝身在半空,只仗了那一口气能送他去悬崖那边,哪里还有分身之能?是以,在心中低叹了一声,大有“吾命休矣”之感。
鬼神夜哭,神哭小斧!
一阵鬼哭神嚎之后,鬼面先锋射向顾惜朝背心的那枝羽箭立时断为两截。神哭小斧在空中打了旋后回到燕无衣手中。他骄傲地一笑,向顾惜朝得意地扬眉。
顾惜朝见他和龙四出现在对面,内息随之一松,大叫着,“拉住我……”整个人向深谷滑去。
燕无衣见事不对,赶紧飞扑上前,半个身子挂在崖边,才堪堪捉住了顾惜朝的手臂。龙四更是手脚麻利,不等追到近前的鬼面先锋下令放箭,已经先把预备好的火药一股脑地扔向了悬崖的另一边。
燕无衣虽捉住了顾惜朝的手臂,奈何他大半个身子都在悬崖外,根本使不上力。可看顾惜朝的脸色却是从未有过地差,绝对不能再拖延。灵机一动,燕无衣忽然发笑,“惜朝,叫声三哥来听听,我就把你拉上来!”
顾惜朝果然大怒,瞪了他一眼,骂道:“混蛋!”胸臆间猛然又有了气力,一咬牙,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龙四忙着关注辽兵的动向,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也搭不上手,听到燕无衣这句话还以为顾惜朝的情况没他想象中那么糟,于是也笑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无衣,还玩?把他拉上来啊!”
这下,不用龙四多费唇舌,燕无衣退后几步,一把擒住顾惜朝的胳膊,把他提了上来。
顾惜朝的身子一落地,便回头去看悬崖那边的情况。鬼面先锋见顾惜朝脱险,龙四手上的火药又着实厉害,已经下令退走。顾惜朝到这时才真正放心下来,低喘了一口气,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竟一头向深谷栽去。燕无衣大吃一惊,怕他跌入悬崖,急忙抱住他,叫道:“惜朝,惜朝?”
“在我没醒之前,不许广霆出兵……还有,让戚少商小心,……金成诺!……”挣扎着把话说完,顾惜朝登时昏死过去。
…
●(26)
又回到了这里,顾惜朝茫然四顾,又是这一望无垠的原野。原野上的茅草足有齐腰身这么高,密集地生长着,没有一丝缝隙。可却不是蓬勃的绿色,而是大片大片的枯黄,毫无生机。天空没有云,没有太阳,没有星光,四周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分不清是白天抑或晚上。没有声音,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连风声都没有,静止,绝对的静止。发足狂奔了几步,又蓦然顿住。方向在哪里?路,又在哪里?到处都是一样的,空旷。到处都是空旷,逼仄人心的空旷,空旷到死寂。还可以去哪里?不知不觉中,喘息渐渐急促,冷汗爬满了整个背脊,心口却如灼烧般疼痛起来。“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几要破体而出。
顾惜朝拼命调匀自己的呼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这幻象中走出来。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色果然起了变化。茫茫雪地,纷扬而落的雪花像是被扯碎的絮,肃杀了一天一地。他独自一人站在道路的中央,什么都没有,除了这雪,什么都没有。他转头回顾,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再转身,晚晴,是晚晴!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然后放下帘子,任由马车带着她疾驰而去。
“晚晴!”他精神一振,大喊着,追逐而去,“晚晴,不要走!别离开我——”足下的积雪早已淹过膝盖,步履艰难,可不能放弃,若是放弃了她,还有什么值得坚持?马车却失了踪影,他着慌,四下疾呼晚晴的名字。……终于,又见着她,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神色,是一贯的清郁。
“晚晴……”顾惜朝低低喊了她一声,忽然满腹委屈。龙四石广霆他们是全心仰赖他的好兄弟;四大名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的盟友;永远智珠在握的诸葛神侯,他的慈父之心也永远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所以,他的心里话,只能对晚晴说。可是,“晚晴,你恨我吗?”嗓音轻颤着,试探着发问,举起了手,却始终不敢拥她入怀。
“疯子,你要好好的。”晚晴不会回答,却不断地重复这句,“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我会,我会,我很好,真的。”顾惜朝连连点头,欣喜地像个孩子。像是得到了鼓励,又有了无比地勇气,他几步上前,想拥住晚晴。虚空中,却传来了别的声音,痛恨的,缱绻的,冷酷的,欢喜的,反复交替,不断叫着,“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不!”他痛苦地大喊,反抗,却不知可以反抗什么,只见到晚晴的影子淡了又淡了。他不甘,伸手想要去捉住她,留住她,可捉住的影子又在指缝中破碎,消失。无论如何努力,他还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晚晴,晚晴……原谅我,原谅我……”昏迷中再也压抑不住痛哼与呓语,顾惜朝反复说着,近乎哀求。
“压住他,快压住他!”军医李大夫满头大汗地叫道,惊吓地嗓音嘶哑。
燕无衣几乎合身压在顾惜朝的身上,只觉他的全身烫得竟如火炉一般,身子抽搐不休。忧心地叫道,“怎么好端端地突然会抽筋?”
“别让他咬死了牙关!赶紧……”
不等李军医多说一个字,龙四已经用力掰开了他的下颚,不假思索,将右手硬塞入他口内,顾惜朝低哼一声,随即合紧牙关,咬住了他的手指,鲜血立即疾涌而出。十指连心,龙四却恍若未觉,转头看向李大夫,冷冷地问道:“惜朝的情况,很凶险吗?”
大夫连连摇头,苦笑道:“再凶险的情况顾先锋也不是没遇上过,这个诸位都清楚。”
“那他这是……”素问赶紧追问了一句,却是有所觉察一般,目光直落在了桌上那几块染了血的玉配碎片上。
“夫人,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李军医却也坦白。
“什么心病还需心药医?废话!你若是救不了他,我便要你陪葬!”云吹笛冷笑着捏住李军医的手腕,道,“惜朝烧得这么厉害,还不去弄点退烧的汤药给他?”
“吹笛!大家都着急,你也别为难大夫啊!”素问赶紧上前。
云吹笛却不等素问出手,自己主动放开了李军医的腕子。上面,是五道紫红的指痕。
李军医知道他们这些个杀神一旦动怒便是天皇老子也拦不住,也不敢与他争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