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笑拥江山
云吹笛却不等素问出手,自己主动放开了李军医的腕子。上面,是五道紫红的指痕。
李军医知道他们这些个杀神一旦动怒便是天皇老子也拦不住,也不敢与他争辩什么,自己甩了甩麻痹的手腕,向素问拱拱手,自顾自下去煎药了。
顾惜朝大概是挣累了,平静了下去。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放松了身体,燕无衣抬起身,替他掖紧被角,回头对云吹笛道:“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煎了药怕也喝不下去。”
云吹笛动动唇,还未出声,龙四便冷哼一声,抢白道:“灌也给他灌下去!不就碎了块玉配,寻死觅活的,我还真不信他能做得出这事!”
“大哥说得是!”云吹笛粗声粗气地道,“你们看着他,我先去睡上一觉。”守了一夜,天微光的时候明明已经退了烧,谁知不过半个时辰,又成了这个模样!
“去吧,这里有我。”龙四镇定地道,随即又转头吩咐燕无衣,“你也别待这了,去帮郭青操练去。……素问,你也回吧。告诉广霆,惜朝没事,让他自己好好养伤。”
燕无衣和素问都应声而去,此时此刻,担心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一切,还只是看顾惜朝自己。
龙四是对的,而顾惜朝骨子里那种刚强坚毅,甚至是有几分霸道的性子也不容许他扔下眼前的千头万绪,就此长睡不醒。从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中醒来已经是傍晚,除了龙四,石广霆也在。
“我差点命人给你准备棺材!”石广霆见他醒了,不禁笑道。
顾惜朝盯着房顶看了半天,挣坐起身,“等着取我性命的人太多,区区一个金成诺,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确定是他?”
“确定。”
“辽人?”
“未必。”
“金人?”
“我没有把握。”皱了皱眉,又道,“无论是辽人或是金人,赫连家,怕是有麻烦了……”
“这个时候,手不要伸那么长的好,好好养病才是。你回来的当天吹笛就放了飞鹰通知了金风细雨楼,其他的,戚少商知道该怎么做。”
“嗯,十日之后,再攻居庸关!”顾惜朝道,“这一次,我们绝不能再失败。”
“十日?惜朝,你的身子……”龙四反对。
“四哥,你放心。”
“真当自己铁打的?”
“当然不是。”很是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短短四年,宽袍广袖的魏晋风流变成利落的战甲,便是身处最危险的绝境也要一眼看透敌人最紧要的弱点所在,以迅雷之势给予最沉重的打击。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只知道,失去的东西,永远也追不回来,所以连哀伤也多余了。既已做了选择,又何必心存不舍?想到自辽营出逃,只点一把小火便让他们阵脚大乱,顾惜朝在回来的路上便已定下了攻城之计。“入秋了,燕云一带气候干旱得很呢,宜用火攻。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石广霆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宋境之地,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极易燃烧。在与火灾的争斗中,却也积累了不少灭火的经验。却是辽兵,游牧民族,很多人怕是连大火是什么样的也未曾一见。“我让人多准备些硝石火药。”站起身,石广霆刚准备走,又回头对顾惜朝道,“顾惜朝,你真是,坏透了!”
石广霆着急着去布置十日之后的战阵,龙四却没有跟着离开,仔细观察了一下顾惜朝苍白的脸色后,有些担忧问道:“惜朝,你还好吗?”
“我……”顾惜朝闭上眼睛,身体向下滑了一点,“我梦见了晚晴……我一直以为她恨我,我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可是她却对我说,‘疯子,你要好好的’,我以为,我还以为……”
顾惜朝的眼底尽是不可追回的悲痛,龙四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劝他,只能反复说道:“惜朝,她不会恨你,不会的。”
“我现在知道了。”顾惜朝温柔地一笑,那是仅有对着晚晴时才会展现的深情,“是我没有福分,是我对不起她……”力竭似的深吸一口气,“是我的错,是我……不配……”
龙四没有再说话,亦感觉无话可说。不配,不配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以前的事,惜朝这些年来做的已经够多够好;如果是为了戚少商,那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让他解脱,戚少商不行,晚晴……也做不到。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心,龙四静静地走了出去。他想,顾惜朝现在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出得门来,却见到云吹笛和燕无衣两人都在外面探头探脑。
“大哥,哭了?”燕无衣向门内挤挤眼睛,首先发问。
龙四双手负在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他不愿放过自己,谁又能放过他?”
“平时明明挺机敏的,”云吹笛摇摇头,懒得去看顾惜朝要死不活的样子,“一遇到晚晴姑娘,笨得还有剩!傅晚晴,就是他的死|穴,百发百中!”
“十日之后,再攻居庸关,该准备些什么的都去吧。”龙四挥挥衣袖,示意散场。赶走了云吹笛他们,龙四又回头去看那关上的房门,侧耳听去,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其实,若是当真能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顾惜朝其人,相处久了就明白:他这样的人,世界对他本来就是黑白的,只有利益得失没有感情,偶尔一抹鲜亮的色彩都可能致命,比如傅晚晴,比如戚少商。当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仰首饮下情毒这一杯鸠酒,对后果想必也清醒冷酷考虑清楚了,比天生就为爱不惜一切、打生打死的情种更有一番震撼。可假如便是如此,结局也在他意料之外呢?他想过会牺牲自己,也同样亦九死而不悔;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最后失去的会是晚晴。所有的一切全线崩塌。于是,疯了。于是,这么多年都不能容许自己解脱。然后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戚少商,那就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发疯也不行,非得清醒着受苦了。
仰头望天,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27)
十日之期转瞬即过,营门处的战鼓向起,一队队士兵自营帐中奔出,各人着甲执刃,牵引战马,往营门处集结。号角连响,鼓声轰隆,数万精兵如小溪汇集成汪洋,秣兵厉马,气势昂扬,看得顾惜朝心旌神摇,豪气顿生。大丈夫当手握重权,一呼百应,以一已之志用万民之力而其志成,登峰造极。顾惜朝,从未能免俗。
而集结的将士见石广霆顾惜朝同时出现,也不禁欢声雷动,一时间士气高昂,众人都是感奋之至。只见得顾惜朝极其利落地翻身上马,略一控缰,向众将士们点点头,不需多说什么,已能让众将士人人用命,冲锋陷阵,不畏生死。自三年前亲建“铁风骑”起,顾惜朝在军中人望,可见一斑。征战几年,石头军战无不胜,军中众人跟着顾惜朝已久,人人觉得他算无遗策,都把他当成可倚靠的大树,可托腹心,可寄性命,与他一同出征,总是分外安心。
便是洪武龙四等见此情形也感觉血脉贲张激动不已。龙四用马鞭遥指着顾惜朝,对其他人笑道:“顾惜朝活脱脱一个嗜血的罗刹,一打仗,全部精气神都回笼了。”众人皆笑而不语。
大军向前推进不过数十里,就有细作来报,耶律大石得知消息,开始出城列队准备迎战。
顾惜朝与石广霆相视一笑,道:“背河守城,兵家大忌。他既不知死活,不如由我带骑兵冲击,将他冲跨。”
石广霆含笑点头。
“铁风骑听我号令,全军突击!”顾惜朝一声令下,举起的旗帜在空中果然一挥,早已蓄势待发的三千骑兵如洪水决堤一般,向前方猛冲过去。铁甲战士手上的兵刃散发着凛冽的寒芒,沉闷的马蹄声几乎能把大地踩塌。
对面的辽兵也早已摆好了阵势,步兵举起了长矛,城头上的弓箭手将硬弓拉成满月,随时准备支援门下。上次的主动出击吃了石头军改良的牧阵的大亏,耶律大石这次是打定主意凭借着兵刃的一寸长一寸强来个以逸待劳。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骑兵已然冲到近前,却是顾惜朝龙四云吹笛燕无衣等几人冲在最前,刀背随长矛突刺的方向略一牵引,大刀挟凌厉劲风而下,步兵手中长矛已被砍成两截,再纵马前跃,步兵来不及逃跑已被踩成一滩肉泥。铁风骑有样学样,哪怕是见到那些被长矛刺穿了胸膛挑起了首级的同伴亦无所畏惧。辽兵的枪阵自然是克制骑兵的极好手段,但在铁风骑前赴后继的冲杀中,前几层枪阵被骑兵冲破,后面的步兵见到悍不畏死的铁风骑已经吓得手脚酸软,再无斗志,一步步向城门退去。
耶律大石在城头观敌瞭阵,见顾惜朝用兵之狠不禁连连咋舌。“铁风骑是他亲建,亲如兄弟;十日之前,他还为了不拖累弟兄不惜自己身陷险境。此时此刻,反倒狠得下心肠!”耶律大石却是不知,顾惜朝平生应敌,向来战必居先,不让于人,这是出于男儿血性,亦是为了爱护部属;然则,于大局考量,那便信奉一战功成万骨枯!同样是以一已之欲驱众生之命,英雄,抑或狗熊,只在成败之间。而顾惜朝,正是那种不惜用人命去填,去造就那成功之人!
正在这个时候,第二批骑兵,第三批步兵也先后赶到,并没有使用添油战术从前方攻击,而是绕到辽兵两翼进行突击。如此一来,辽兵战阵已乱,兵败,不过是须臾间的事了。
耶律大石一急,也再顾不得步兵的性命,断然下令弓箭手放箭,不分敌我,一律射杀!那些弓箭手们早已将雕翎捏出手汗来,一听主将下令,赶紧放箭。只听得弓弦“噼啪”连响,飞蝗般的羽箭向撕杀着的阵地冲去。与此同时,滚石热油也跟着倾下。城门下,不知多少人被射死或是被滚石热油砸死烫伤。
如此一来,守在城下的辽兵得知被主帅背弃,更是方寸大乱,战阵一垮,更无心恋战,互相踩踏着逃回城中。顾惜朝却是沉得住气,并不贸进,果断下令骑兵暂避锋芒,眼睁睁地看着辽兵退入城中。
石广霆所率带着床弩等沉重武器的步兵终于赶到。这一次,床弩上加起的,是绑了硝石火药的长箭。长箭射出,风势一起,居庸关城门外顿成一片火海,有来不及逃进城内的辽兵被火烧着,到处打滚嘶嚎,不一会便成一具焦尸,与之前死在阵上的战马、士兵一起散发着焦臭的气味。尸体不一会就被烧出尸油来,又助长了火势。一场战役竟可打得如斯惨烈,便是死人也可成为攻城的工具利用殆尽,人皆侧目。顾惜朝却并不避开眼前的场景,镇定地看着,脸上尤带着三分笑意,只听得得他低声对石广霆言道:“我会折寿的……”
众将士静静地看着顾惜朝的毒计,一时无言。做这样的事,成就是究竟是功德还是罪孽?
耶律大石眼见包着铁皮的木质城门眼看着就要被烧融,一时竟是无计可施。且莫说入秋后,居庸关内极其缺水,而水究竟能不能灭油还是两说。只是石头军的床弩威力极大,但凡有将士出现在城头,或扔下滚石洒下沙土灭火,或挽弓反击都会被那床弩射出的长箭对穿,无一例外。他明白,决战,势必要在城内进行了。
一盏茶后,顾惜朝在石广霆的掩护下,领着铁风骑再度冲杀。到这时,打的就是顺风仗,辽兵已是日薄西山,怎能抵得住铁风骑的雷霆一击?阵仗上气势打出来,就是兔子也敢挡恶狼,更何况如今统领的还是一贯冲锋陷阵在最前面的顾惜朝。顾惜朝一生接阵无数,惟独不缺这气势。浓烈的火光深处,顾惜朝带着铁风骑开始以比火势更快的速度,烧掠着沿途一切胆敢阻拦他的敌人。
耶律大石那边却不同,辽人强于攻城而拙于守城,如今被一向视为牛马的宋兵打破城门,这对他们的士气无疑是极大的打击。耶律大石与石广霆的兵力相当,这几个月的血战以来,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却绝没有一仗输得如此彻底。
眼见情况愈发紧急,耶律大石的亲信挤到他身边,一抹脸上的鲜血急道:“大帅,快撤吧!退回松亭关再做计较,这城是守不住了!”
耶律大石如今彷徨无计,自而立之年领兵御敌,宋人名将,不知在他手上折了多少,从未尝试如此惨败。那亲信见耶律大石并不吭声,知道他这是被石头军打蒙了,乱了方寸。赶紧下令全军撤退。
顾惜朝却不是沽名学霸王的人物,当即点了百名争先恐后满脸杀性的铁风骑将士追击而去。而石广霆,亦不阻止他这看似极其凶险的行动。辽人兵败,气势低糜,若不在此时乘机扩大战果,彻底打散他们的士气。待耶律大石逃回松亭关,假以时日,必能卷土重来。
如此一来,数万辽兵被顾惜朝麾下百名铁骑像猎兔子一般追赶了上百里,到处冲杀,见到落单的小股部队便围上去杀无赦。骑兵几次冲杀,不知疲惫,直到耶律大石回过神来,重新组织起战阵,回来接应落后的将士。顾惜朝见兵力相差太大,这才下令回城。
待得纵马回城,竟已是夕阳西下。城中宋人百姓知道今日有宋兵攻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声,此时见得宋将大败辽人,皆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