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伴斜阳归(花落尘香续)





我把自己埋在公文堆里,忙得不辨晨昏。
推行新政,阻碍重重。改革官制、整顿吏治、奖励工商、改革学制、……说来简单,但施行起来谈何容易。各地成堆的问题蜂拥而至,刚刚处理完一批,下一批立刻又承了上来。
我从早忙到晚,几乎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书房的大门一天到晚都是敞开的,门前穿梭往来着急匆匆地各路官员。而书房两厢的空房子全被我改成了议事的场所。各部官员都不必回去自己的官邸,有什么问题就在这里当场商议完成。
事情太多,时间又紧迫,所有的话都摆在明面上,准或不准,立刻就能知晓结果。谁也不必缩头缩脑。
我有时会去房间里听他们辩论,有时则在书房里坐等他们的商议结果,而耶律丹真则更多地去做背后的事情。一个个单独去召见他们谈话,推心置腹,指点迷津,融合各部的心障,消除彼此间的隔阂。
忙忙碌碌间,我跟他见面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
收了秋,这一年的农事就完成了九成。少不得要热闹热闹。
这一日,刚好是北庭的一个节日。在当地,这天是赶集上香的大日子,家家户户都要参加。
按惯例,朝会也是要免开一天的。
艳阳高照的晌午,大臣们都去过节,耶律丹真更是一早就去城头上与民同庆。我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继续奋战如山的公文。
外面有鸟叫声从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十分好听。
我被那声音吸引,放下笔暗想,自己有多久不曾听到这样的鸟叫了?
这几个月来,每日黎明即起,入夜才归。整天整天都在这人来人往的御书房里,满脑子都是那些处理不完的公务,似乎没有片刻安宁。
我在心里轻笑,耶律丹真,你是真的娶了个宰相回来啊!
有宫人送上茶点,我慢慢地吃着。随手翻看新递进来的折子。里面竟然有岳靖舟的一封帖子。
帖子上说,他为表诚意,决定先替我解毒,然后再讨要土地。他知道今日朝中放假,料想我会有些闲暇,所以,特意约我在初次见面的山谷再次相见,……
我端详着帖子,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他到底还是来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人能称得上锲而不舍了。
这一次说得比上次更加好听,拳拳诚意,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怀疑的把柄。
可我没有忘记他之前说过要跟我算帐的话。他能在前岳冀王的手下忍耐那么多年,最后一举拿下皇位,而后将岳冀王嫔妃子嗣杀尽。如此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的人,他会轻易放过我?
但,我还是要去会他一会的。若是朋友,我不能失礼;若是敌人,我更要了解他的弱点。
换了衣服,牵上戏云,我带着几个随从,从侧门出了皇宫。
山谷间青草葱葱,绿意盎然,无数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风中飘荡着一阵阵醉人的清香。
他靠在谷口的大树上等我,慵懒得如一只睡饱的猫。
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看我走近,他才慢慢跃下树来。拍拍身上根本没有的尘土,岳靖舟懒懒地抱怨。“真要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笑问他:“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呢?”
他挑起眉头,很无辜的样子答我:“我痴心啊!看不到美人,就算变成石头也会等下去的。”
这人秉性不改,又在抖弄他的风流。
“你变成石头?那岂不是正合我意?”我牵着马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笑他。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种近乎温柔又似乎是迷恋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着实让我有些吃惊。本想再看仔细些,却被他瞬间全部收了起来。
沿着小路向前走,在溪水旁的草地上站定。岳靖舟又在我身后绕来绕去,让我有种重温旧梦的感觉。
上一次,我就是在这里差点被他杀掉的。
“放心,我越来越不舍得杀你了。”岳靖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让我不禁哑然失笑。
索性再找到那块石头坐了下来。“此地距离岳冀国都只怕不下千里吧,你这么跑来跑去的不觉得累么?”我听说他是回去了的,可是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唉,累也不行啊。人是回去了,可是心落在了这里,……没办法,只好再回来取。”他仰天长叹,幽怨哀婉,答得倒是巧妙。
我没再接他的话。
他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走过来,坐到我身旁。
面前的溪流依然清澈,汩汩而流。有成群的黑色小蝶在水边轻舞。
“我急着回来,是专程来看你的。”岳靖舟开口,眼睛也看着那些小蝶。
我转过头看他,他的面色很平静,不再是之前那些变化不定的表情。这样安静的不带算计的他,反倒让我觉得更不容易把握。
“还是为那几座城池?”我问。
他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过目光来看我。“上一次在船上,我忘了替你把脉!”
我有些吃惊,
为我把脉?就为了这么点事他就打老远跑过来?
岳靖舟很认真地告诉我,“你身上这毒不好解!”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
他的浓眉纠缠着,目光凝重。“而且,你中毒这么久了,虽然侥幸没死,但毒应该也早就入了骨。”他看着我,语气十分肯定。
 我避开他的目光,扭头看向溪水的方向。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想不明白,你中毒这么久,竟然还能如常的生活,甚至连武功也没有废掉。这是不可能的。……。”他像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医生,仔细地观察着我。
顿了片刻,伸过手来悄声说。“天行,我要把把你的脉!”
第十九章
练武之人都知道,被人把住脉门,就是把性命放在了对方的手心。
我与他尚且敌友不分,如何能将性命放在他手。他的要求,确实有些唐突了。
岳靖舟似乎也知道我不可能答应,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面前的青山绿水,嗅着风中的阵阵清香。似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行,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帮你彻底解毒。”岳靖舟幽幽地声音,似流水滑过耳畔。
“嗯,”这我知道。如果容易,父亲早就解了。
“天行,我是真的很想帮你解毒。”他拿起一块石头,奋力扔进溪中,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嗯,”我知道他这句话是真的。
停了片刻,他越发郁忿,把指节捏得咔咔响。“天行,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岳靖舟十分烦恼,说到最后已是有些气急。
我扭回头来看他,这可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个冷情冷心的岳靖舟。
“唉,你不知道。”岳靖舟咂了咂舌,狠狠地看着四周。“我岳氏一族,用毒最好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死在你剑下的先王,另一个就是我!……”
他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从前。
“他出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此行必败。于是我专门打造了一瓶飞毛针献给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我摇头。
“因为我知道,以袁龙宜或者耶律丹真的个性,一定会想方设法活捉他!而以他的个性,最后肯定要拼个鱼死网破!……只要袁龙宜或者耶律丹真走到他的近前,不论是一丈还是三尺,他都会有办法把身上暗藏的毒针放出去,刺杀对方!绝不会失手……”
我的心脏猛然缩紧,冷汗瞬间布满了后背。好歹毒的计策,好狠辣的手段!
幸亏他遇到的是我,而我那时内力不支,没等他近前就一刀结果了他。若是让他遇见了他们……我不敢往下想。
岳靖舟眯起眼睛,嘴角噙着笑,似乎还沉浸在当日的遐想中。“……不论是袁龙宜还是耶律丹真,死一个都会替我除去一个劲敌。早晚会被我夺了江山。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中毒的居然是你!”他的视线凝聚到我的脸上,目光里满是惋惜。
我避开他的目光。
阴差阳错,这样的结果,谁能知道呢。
而不论是袁龙宜还是耶律丹真,损伤了哪一个都不如现在的结果好些。若是可以选择,我还宁愿是现在这样。
岳靖舟看我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天行,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呢?”
我象被人一鞭子抽在辈上,身体瞬即紧绷起来。他们给了我什么?他们给了我的是我这一生的荣光和彻骨的伤痛。但这绝不是可以被你用来作为诋毁他们的理由。
我冷笑一声,回答他:“他们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看着我,缓缓地叹了口气。眼中竟有些类似哀伤的东西。“天行,老实说,你现在快乐吗?”
“我快乐与否,都与尊驾无关。”心像被针刺到一样,丝丝的痛。我讨厌他问我这样的问题。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他似乎也觉得无聊,退一步,不再跟我纠缠这个问题。
收回目光。又看像碧绿的水面。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任山谷间的清风从身旁掠过。
对我来说,这样悠闲的时候不多,而能有人陪我一起悠闲的时候就更少。我是家中独子,少年时,便爱上了瑭,一心都想着他。十年后,我来了北庭,耶律丹真对我不薄。只是,我始终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生活。
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陪我坐在这里问我快乐不快乐的竟然是这么个人。亦正亦邪捉摸不定的我的对手。
一朵云遮上了山头,挡住日光。山风骤然变冷,我不由打个寒颤。
岳靖舟在旁边看看我,扯下身上的短披风,不由分说搭上了我的肩头。“你的身子不能受凉,再小的一个风寒,也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他的手臂按在我的肩头,不许我拒绝。
“多谢平焱王好意。”我知他说得不错,便不坚辞,只是无论如何都答得干涩。
他似乎有些不快。“叫我靖舟不行么?我可是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唉,天行真是个不体贴的人!”他又委屈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他居然又说我不贴体!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体贴?
岳靖舟拉过我的手臂,放在膝上。“来,让我看看你的脉。……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
他的手指蝴蝶般轻轻搭上我的腕间,小心地收敛起指上的真气,真的没有弄痛我。
我看着他定在虚空中的眼神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等着他告诉我诊脉的结果。
“你的脉很奇怪啊!”他看着我,有些不解。“你的脉是不是从来就与众不同?”
我不置可否,任他猜测。
他聪慧博学,不会猜不出。果然,就见他眼神一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劲脉?”他微微用力压上我的脉。
不经意间,真气从他的指间泻出,刺痛了我的经脉,半边身体随之而疆。我哼了一声,人便有些坐不稳。
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忙松了手。扶住我的手臂,一边帮我揉捏着活血,一边陪着笑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不查,到底还是让你不舒服了。天行,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回去吧!”我知他本无心,也没有怨他的意思,却不想再呆下去。
站起身,我把披风扯下来还给他,拉着马,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溪谷。
走到谷口的时候,岳靖舟扯住我的马缰。“天行,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毒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太过操劳!”
我望着他,他的话说得很真诚,他的眼睛也很真诚。我点点头。他笑了一下,放开我的缰绳。那一刻,我确信他的笑也很真诚。
“天行,不快乐的时候就想想我吧!我是真心的。”岳靖舟在我背后大声喊。
我没回头,一提缰绳,戏云闪电般蹿了出去,把他的话扔在耳后。
第二十章
回去宫里,耶律丹真已经回来了。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换了家居的便服,面上还带着笑。就坐在我房前的廊下,似乎是在等我。看见我回来,远远地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揽过我的肩头站定,“我早上还想着让你趁今天多睡一会儿呢。谁知道你又跑去看折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带你去看庙会。今年这个热闹劲啊,连我都觉得意外。”他转身就要领我进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笑着听他讲话。岳靖舟那一下虽然不是很重,却还是有些不适,肩头隐隐地发麻,连带的半边身子都不太利索。我怕我一走动,被耶律丹真看出来,他又要着急。
“怎么?肩膀痛?”耶律丹真看着我揉肩的手。
“嗯,好久没活动了,可能是提缰绳时抻到了。”我使劲揉捏着酸胀的手臂,希望它尽快消除不适。
“哦,你也是该歇息歇息了,再这样拼下去身体哪能受得了。”耶律丹真的大手如我所愿地落上了我的肩膀。识趣地帮我按揉着。
我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温存,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我想得到一点温暖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难道真的象岳靖舟说的?
他的手劲力道正好,热热地按在身上非常舒服,不几下便已经觉得好多了。待他收了手,我睁开眼,正看见他从我的发上捡起一瓣细小的花瓣。
那花瓣是山间最普通的那种,满山遍野地开着。不知何时飘落在我身上。
“你去山里了?”耶律丹真看着花瓣,面上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