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圈已是微微发红。
不久酒菜上来,席上人各自饮了几盏淡酒,略吃了几口菜,渐渐的话锋一转,姬巫云便笑道:〃李师傅至今仍是膝下荒凉,果真不愿再娶了么?〃李合道:〃人已半老,又何必再做无谓之事。好在家中有一个女儿,也不至如何寂寞。〃
姬巫云笑道:〃宛儿妹子年近及笄,不过几年便要出嫁,那时家中岂不仍是寂寞?日后我替李师傅多多留意,若有合适的女子,我请皇兄亲自作伐,决无不成之理。〃李合摇头道:〃多谢王爷的好意,老臣只能心领。老臣年轻时曾有行为不检之事,如今怎能再耽误别家女子的大好青春。〃
姬巫云道:〃若不娶妻,收一名义子也是好的。〃李合望了宁杞一眼,道:〃老臣也曾有过此念,只是谁肯舍了父母亲族拜在外姓人门下,只得罢了。〃姬巫云微笑道:〃简吟自幼孤苦,素来仰慕李师傅的学识气度,他品行性子也都不坏,李师傅若不嫌他愚笨,便将他收在膝下侍奉如何?〃李合身子微微一颤,道:〃若能如此,老臣心愿已足。〃两人一同看向宁杞,却见他只是呆呆坐着,手中捏着的筷子上犹自挟着一块羊舌签,不知正想些什么,多半是未曾听见两人言谈。
姬巫云看着宁杞发呆出神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心下却觉黯然。一边轻轻撞他一下,笑道:〃简吟,还不快拜见义父大人。〃声音里带着只有情人才听得出来的酸楚。宁杞一惊回神,抬头见李合正满眼期盼的望着自己,又听姬巫云在一旁不住催促,糊里糊涂的便跪了下去,道:〃拜见义父大人。〃李合连忙将他扶起,道:
〃不必多礼,杞儿快快起来。〃这一声〃杞儿〃叫得自然之极,早是不知在心里叫过多少遍。
一时宴罢夜深,姬巫云起身告辞,李合带着家人送他出门。宁杞被李合握住了手,一同立在门外送客,眼睁睁的看着姬巫云转身步下台阶去,心中忽然明白过来,姬巫云是将自己弃在了此处,一时呆住了。
姬巫云上了马车,那车夫仔细的放下帘子,问道:〃王爷还是回别院去?〃姬巫云掀帘深深的望了宁杞一眼,心头又是难过又是不舍,微叹道:〃还回去做什么。进宫。〃那车夫应了一声,驾车去了。
那车夫刚一甩鞭,李合便转身吩咐婢女替少爷收拾房间,又令人请小姐出来见兄长。宁杞在李合身边日久,从未听过他这般欢喜的语调。他也不在意,只是望着姬巫云的马车,那马车片刻便不见踪影,他仍是不住的回头去看。
深夜时候,赵滇带了几名内侍宫人到了琼林苑宝津楼前,见姬巫云带了满身的醉意,一手持了酒杯,一手拿着花剪,正在作践苑中花木。自十年前吴贵妃死后,赵滇再没见过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道:〃小七,你在做什么?〃
姬巫云回头看他一眼,将花剪放下了,斜斜的倚坐在一旁的画栏上,道:〃三哥。你不是忙得很么,怎么有空闲过来。〃赵滇不答,道:〃你将那傻宝贝送出去,如今后悔了?〃姬巫云垂头看着酒杯,道:〃我没后悔。〃赵滇皱了皱眉,将姬巫云手中的酒杯拿过来,随手将酒泼了,道:〃没后悔,你喝这么多?〃
姬巫云从地上拎起一把酒壶来,随手晃了晃,微笑道:〃两杯也算多么?〃壶中振荡有声,确是剩余甚多。赵滇略微放心,道:〃无事便好。回去想想怎样将人讨回来。这几日事忙,你又来添乱。〃姬巫云低眼一笑,道:〃我等他回来找我。〃
赵滇微微皱眉道:〃你既然将他送出去了,纵是他肯回来,李师傅却未必肯放人。〃姬巫云微笑道:〃我前些日子遇见孙太医,闲聊了几句,听他说起,李师傅的如夫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赵滇也不由微笑,道:〃你就不怕又生了女儿?〃姬巫云玩弄着手中玲珑可爱的白玉水云凤柄执壶,道:〃那也只能赌一赌,不然我总有留不住他的一日。〃赵滇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弟弟。〃
姬巫云笑了一笑,忽然道:〃三哥,我若再不纠缠,他会过得快活么。〃赵滇柔和的抚摸他头发,道:〃你若放手,便是两个人后悔一世。〃姬巫云轻声道:〃后悔一世。〃一面提起酒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二十八,华灯如旧
次日傍晚,宁杞做完手头之事,从昭文馆中出来。他一整日都是胸中郁郁,立在阶上吸了几口气,便习惯的往街角看去,却没见到那辆日日候着他的马车。宁杞一呆之下,想到今后再不能日日见到姬巫云,心中不由便是一阵窒痛,仍是怔怔的望着街角那处,内心深处,隐隐盼着那马车下一刻便驰过来。
李合不久也从殿中出来,道:〃杞儿,还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将他带回李府去。宁杞自小独处惯了,不擅与人言谈交往,在李家时,匆匆吃过饭便一个人闷在房中。李合知道他性子,又怜他孤苦,待他百般关怀,宁杞却只是不惯。
如此过了十余日,一次宁杞奉命送两卷书到睿思殿去,恰好遇见姬巫云从里面出来,两人一时都怔住了。姬巫云站住了脚,似是想同他说话,宁杞心中一酸,低了头匆匆过去,心里却记着他那温柔眷恋的眼神,整整几日都是魂不守舍。
一日夜间,宁杞在房中闷看一卷闲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觉满眼都是〃姬巫云〃三字。他实在坐不住,作贼一般溜出去,出了府门,顿觉心中一松。宁杞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走到姬巫云带他来过的街市来,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不知姬巫云会不会如自己一般闷极外出。
宁杞想到此处,只觉脸上顿时热了几分,边走边留意路上行人,却终于失望。他拖着步子经过一处歌楼时,听得楼上丝竹正繁,妖娆靡丽,一个男子声音正和了乐声唱歌,只朦胧听得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随即便是一阵放浪大笑。
宁杞呆呆的立住了,想到姬巫云此时多半正在温柔乡里调情作乐,心中难受之极。他不愿再听这欢声笑语,却也不想回李府去,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家小店挂了〃吴氏分茶〃的牌匾,正是曾与姬巫云一同吃过夜宵的那家,便慢慢的进门去。
那掌柜吴老爹见有客人上门,忙笑脸相迎道:〃客官要吃些什么?〃宁杞怔怔的想了一会儿,道:〃一碟梅花包子,一盘滴酥水晶鲙,一盘|乳炊羊肫。再要一壶酒。〃吴老爹笑道:〃客官爱喝什么酒?〃宁杞正要答话,忽听一人说道:〃要吃这些,到我这里坐罢。〃竟是姬巫云的声音。
宁杞一惊转身,果然看见姬巫云坐在桌前,正望着自己微微笑。他心神激荡,只急叫了一声〃巫云〃,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姬巫云微笑道:〃简吟,过来。〃宁杞脚下不稳的走过去,在姬巫云对面坐下,看着眼前的俊美容貌,一时只觉身在梦中。姬巫云凝视着他瘦下去许多的脸庞,也是不语。
过了半晌,姬巫云才低声道:〃简吟,你。。。。。。你瘦多了。〃宁杞低头哽咽道:〃你也是。〃姬巫云摸摸自己削尖了几分的下颌,微笑道:〃饿了么?多吃些东西。你初到李府,一定拘束得很,这几日没吃过几次饱饭罢。〃宁杞微微点头,看桌上果然是一碟六个梅花包子,一盘滴酥水晶鲙,一盘|乳炊羊肫,另有一把青花瓷壶,微闻酒香。
两人分离的这十余日,都是食不知味,懒动碗箸,此时均觉饥饿难耐,姬巫云又叫了几个菜。宁杞咬了一口梅花包子,道:〃我在李大人府上住着,实在闷得厉害,这才偷偷溜出来,竟然能遇见你,真是巧极了。〃姬巫云微笑道:〃我日日都在这里。〃宁杞一怔,心中感动,低声道:〃巫云,你。。。。。。你真好。〃
姬巫云微微一笑,问道:〃李师傅待你好么?〃宁杞点头道:〃很好。〃姬巫云道:〃你还是叫他‘李大人’?〃宁杞低头道:〃李大人要我叫他‘爹’,在李府时我便是这般称呼,心里却觉得别扭得很。〃姬巫云凝视他一会儿,只点了点头,道:〃那也是。〃
两人吃过夜宵,出门携手在街上随意漫步,姬巫云拖着宁杞专拣阴暗处行走,在他耳边低低诉说别来相思之情。街道上繁华热闹非凡,两人却丝毫不觉。一时夜深,两人不知何时走到往李府的岔路上来,一同停下步子,对望一眼,心下均是黯然。宁杞望着李府方向,张了几次口,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姬巫云不肯放开他手,柔声道:〃简吟,跟我回家去。〃宁杞抬头看他,终于点了点头。
此时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两人不在躲闪,拥在一处慢慢回了那别院去。宁杞伸指在榻上抹了抹,道:〃积了这么多灰尘。你从来不打扫么。〃姬巫云吻他额头,低声道:〃我不在这里住。你不在这里,我还回来做什么。〃宁杞不语,回身抱住了他。
第二日宁杞醒来时,睁眼看见姬巫云正盯着自己看,迷糊道:〃你看什么?〃姬巫云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时候不早了,起来吃东西罢。〃宁杞迷迷糊糊的点头,起身穿了衣衫,坐在榻边弯腰穿鞋。姬巫云将他抱回怀里,在他颈边轻轻挨擦,轻道:〃简吟,我日日都在那里等着你。〃宁杞点头,抱住他低声道:〃巫云,我舍不得你。〃姬巫云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也一样。起来罢,吃了早饭,我送你到昭文馆去。〃
二十九,花明月暗
那日之后,两人便时常夜间私会。初时尚不过三五日一见,倚在一处闲看书卷,同尝鲜果;到得后来,实是耐不住相思撩人,隔一日便见一面。白天时姬巫云常常待在宫里,在睿思殿中来来去去,有时遇见宁杞,便互递一个甜蜜的眼色。
宁杞有时想到,今日之苦全是自己旧时任性所致,暗地里不知后悔了多少次。姬巫云笑吟吟的安慰他,说道若不是他当日一时闹起别扭,也无如今的偷情之乐。宁杞恼了这〃偷情〃二字,将一盘葡萄扣在姬巫云脸上。第二日临去时扬言今后决不会再有这等〃偷情〃之事,姬巫云只是笑吟吟的送他出门。当夜宁杞心中杂乱,在房中枯坐半晌,神使鬼差的出了门来,看见姬巫云的马车正在街角候着。
一日傍晚,两人又悄悄在那小院中相会,一同在池边的榻上倚着。姬巫云看宁杞眉间似有不乐之意,问道:〃近来有什么不顺心的么?〃宁杞郁郁的道:〃这几日总有人出错,受累的却是我。说是偶然,也太巧了些;若说不是,又寻不出什么不对。〃姬巫云微微笑道:〃那是自然。官场上杀人,用的难道是刀子么。〃宁杞奇道:〃你是说有人故意为难我。〃姬巫云点头。宁杞奇道:〃那是为何?我从没得罪过谁。〃
姬巫云不答,道:〃这是非圈有什么好,如今你仍是舍不得么?〃宁杞道:〃我从来便没什么舍得舍不得,只是不愿这十几年的时光白费。〃一边皱起眉来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凭真才实学做事不好么?何必如此算计。〃姬巫云微微一笑,道:〃甚好,甚好。〃宁杞瞪他一眼,道:〃‘甚好’,这是什么话。〃
姬巫云微微一笑,道:〃你想一想,若你是一名朝中重臣,家中子侄偏偏平庸得很,莫说做官,只怕举人也考不中。你只须悄悄的说句话,便能替小辈谋一世安乐。这句话你说是不说?〃宁杞怔怔的想了一会儿,道:〃本是不该说的,但多半还是要说。〃姬巫云轻轻捏他脸颊,道:〃这话也不必明说,自有一众逢迎拍马之人伺机讨好。如此一代代的下去,自然就不是‘凭才学’这般简单了。你做到知制诰,也多亏了李师傅照顾。〃
宁杞一时怔住,道:〃李大人?〃姬巫云点头道:〃那是自然。不然凭你二甲进士的身份,入翰林院不过半载,怎能升得这般快。〃宁杞道:〃你也帮过我?〃姬巫云柔声道:〃我舍不得你在外面受苦,求三哥特意下旨将你留在翰林院中。〃宁杞怔怔的坐在榻上,口中喃喃道:〃我原本还奇怪,一甲三元也不过外放做县令,我怎就进了翰林院。〃
姬巫云温柔道:〃简吟,你本就不是名利场上的人,何必在里面白白劳神。跟我回乡去罢。〃宁杞从来只道读了书便须尽力应试做官,侍奉圣上,造福百姓,不可有丝毫徇私;今日竟知晓自己这知制诰便做得不明不白,一时茫然,只是垂头不语。
姬巫云也不再劝说,微笑道:〃今春在观文殿时,偶然见了一位李学士做的一首《谢池春》的小令,那时只觉此词做得很是情挚,今日才知道这等万般无奈的灼人滋味。我唱给你听,好么?〃宁杞点头。
姬巫云令人将那架编磬移到池边,流水叮咚的试了试音,手下玉锤轻叩,流韵灵动,如滚珠溅玉,口中唱道:〃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宁杞收拢心神听他唱曲,初时只觉音韵动人,听到〃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一句时,才真正动容。
又听姬巫云接着唱道:〃频移带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