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下部)
纳睢?br /> 他翻身揽住我一条腿,把头枕在我小腹上,声音有些发闷,道:“祺毓,我原先从不肯相信有神佛存在,可现下我信了,因为他让我遇著你。”他猛然抬起上身,裂了一下嘴,可能牵动身体的痛处,拿包著布巾的手扶著我的肩膀,道:“你并不是专注功名的人,这万里江山你未必有多喜欢,所以,请你留下来好不好?这儿虽不如中土富庶繁华,可你不会计较这些,对不对?”
如果相遇在那麽良久折磨的蹉跎岁月之前,如果我不知道谁是祺焱,如果我仍是侧帽风流不识愁的少年,那麽也许这样邀请我不会拒绝。你我无论如何夜夜欢好,都永远身处利益交织的漩涡,相互抢夺,拼命撕咬。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汗王!我肯服侍您,只因为我需要您的帮助,所以才自甘下贱,不顾道德廉耻。您是明白人,不会不知道我的用心!”
赫戈哲陡然沈下脸来,反手把我推到地上,恶狠狠道:“没错,你非要当表子,我也不拦你!”声音里竟有几分颤抖,他扶著床沿剧烈地喘息一阵,才翻身下来,自己赤裸著身体穿衣登靴,一面骂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什麽时候我想干了再招你回来!”
兴许是过於激动,赫戈哲竟然平地里摔了一跤,仰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只好过去扶他起来,轻声道:“汗王,还好麽?”
他伏在我怀里半天不说话,突然道:“把衣裳脱下来!”我一惊,被他薅住腕子压在地上,撞得头晕眼花。
他一手扯开前襟,又向下探去,揉搓掐揉了好半天,才道:“你到底是个什麽东西变的?我待你好,你就一副木头相,我折腾你,你就一副死猪样儿!你到底有没有心哪?”
我苦笑道:“汗王英明,就当我是个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吧!”
赫戈哲丢开手,赌气走了两圈,才道:“我让你留下来,有什麽不好?那位子真值得你不要颜面,不顾廉耻,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拿到手?”
我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才道:“汗王少年英雄,天纵奇才,想来不曾遇著情非得以的事儿,非要豁出性命名声也要做到。我此生此世,也就这麽个愿望,做不到,实难瞑目。”
赫戈哲上前一步,怒声道:“你并不比我老多少,非要说什麽死了活了的,不要说我,你诚心让你身边的人不得安生!”
这话不错,周正青每日里见了我只是叹气,谭培也是如此,尚德鑫变著法子的调理膳食,只为我淡淡说一句好,我拿著自己的痛处折磨旁人,算什麽东西。尤瑞郎倒是聪明,撒腿跑掉,省得同我日日拌嘴,唇枪舌剑,永无宁日。
我因笑道:“多谢汗王指点!我的确不该胡言乱语,至於旁的事情,非亲身历经之人方能体会一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汗王若是顾念我,就保全我西疆安宁吧!”
赫戈哲皱著眉头,又无从说起,只觉这人不冷不热,自己一番苦心既没有得到激烈响应,也没能厉声拒绝,无从发作,也无从欢喜,他究竟年轻,又不似尤瑞郎一般伶牙俐齿,头脑一热,十分急躁。
我站在一边,看赫戈哲脸上阴晴变化,只顾著猜度他的心思,如何应对,突然见他一步走上前,扳起下巴咬在嘴唇上,不是亲吻,只是撕咬,舌头上一片刺痛,便含糊道:“汗王!”
赫戈哲陡然住手,呆立片刻,脸上悲悲喜喜,似有所思,又擦了擦唇边的血,不再看我,只道:“你回去吧!”自己转身出门而去,我只好登车离去。
此刻,周正青正坐在谭培的营帐里,小口啜著温酒,他自受伤後,一遇阴潮天气,全身便酸痛不已,现下正是寒冬,每日里要谭培帮他运功驱寒,武功也费了大半,好在天性达观,不肯计较这些事儿。
谭培将烤肉支子上火候正好的羊肉挟到周正青面前的青花瓷盘里,因笑道:“在这儿,也只能吃吃烤肉,其他的没什麽能入口。”
周正青笑道:“我们又不是七爷,哪里能使尚德鑫那般费心!”
谭培干了杯中酒,笑道:“你又说风凉话,每日不断的参汤难道不是尚德鑫吩咐的。”
周正青撇撇嘴,道:“我才不承他的情,那是七爷赏的,自阮王爷那儿送来的!”
谭培因道:“说到这个,前两日出的事儿,你应当知道吧。哪个营官奉尚德鑫的命去讨富家老爷的银子做什麽保护费,结果奸污了人家女儿,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差点儿进到七爷耳朵里。”
周正青因笑道:“尚德鑫也失了蹄。不过话说回来,他派人去搜刮银子也是无可奈何,一个将军,又不能拉金尿银,每天这麽大的用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谭培因道:“七爷那麽精细的人,这个也应当知道。”
周正青一笑道:“他知道又有什麽法子,大军还要吃饭穿衣,只顾筹划开战後每日的出入,犹捉襟见肘,平日的小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谭培笑道:“这倒也是。那日我看了一眼七爷每日用项的账目,吓了一跳,并不比在京里的用度少,其他的不讲,营里就养著五个厨子,单为他作宵夜。”
周正青笑道:“我自然也知道,又不是瞎子。单说早晨用的,热奶他嫌腥气大,冷的胃口又承不住,像小孩儿一样天天吃新鲜|乳酪,日日带著一身奶气。至於宵夜,与他而言是正餐,精神最好的时候,尚德鑫细心体贴,哪里能怠慢,一碗干贝萝卜汤,还要照著京城的惯例挖成萝卜球,其实味道上哪有差别。不过……”周正青又道:“尚德鑫虽同他一起用餐,也只是陪他用餐而已,回去之後和兵士们吃的没什麽两样,他素得人心,也便没人肯说闲话!”
谭培笑道:“现下也只有咱们敢说闲话,还时不时去七爷那儿蹭饭,尚德鑫还不知怎麽恨呢!”两人相视大笑一番。
赫戈哲望了一会儿雪,才回营,哈赤密正候著他,道:“汗王没能说服王子吧!”
赫戈哲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没有,我同他性情癖好有些相似,无论多麽动情,该怎麽还怎麽著,况且他对我未必有什麽情分。想把他留在西疆,还要另想法子!”
哈赤密恶狠狠道:“索性杀了他,一了百了,留著这麽个人,终究是祸害!”见赫戈哲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便收敛声色,道:“汗王英明,他若有法子把咱们治得毫无还手之力,也不会手下留情。”
赫戈哲面无表情,道:“那振兴胭脂一族的计划又怎麽施行?勘划土地的工作谁来完成?他若留下来,何愁我胭脂不兴盛!”
哈赤密道:“就算胭脂兴盛,他率大军虎视一侧,卧榻之旁,我们怎麽能平安度日?”
赫戈哲沈默片刻,道:“那依你呢?”
哈赤密道:“把他软禁起来,尚德鑫便不敢轻举妄动,至於计策,水磨的功夫还能逼他说不出来,况且离著汗王近,汗王想什麽时候恩宠便什麽时候恩宠。”言罢,意味深长一笑。
赫戈哲倒在椅子里,揉著额头道:“师傅说的轻巧,真把他软禁起来,只怕三天不到就寻了短见,再者就算师傅能让死人开口,恐怕也难使他招供,他营里还有世子可以袭位,打仗布局有尚德鑫,根本用不著他动手。囚了他,只让尚德鑫军更加怨恨,气势高涨罢了!”
哈赤密默然片刻,道:“是臣思虑不周,还需重新谋划,不然便假意允诺,等他率兵走了,再拿下西疆!”
赫戈哲摆摆手,让哈赤密下去,这种办法他早就想了一百遍,一旦如此,当真是恩断情绝,而且到时候他两面受敌,如何应付才能保全性命,才能使自己找到他时,不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信他,便是被杀,不信,便是杀他,这世上莫非真得没有两全其美之策,非要自己同这人血拼一场。
赫戈哲合目而思,却听有人来报,是祺毓的世子命人送东西来,一副画像,展开後,俨然自己,可又觉得年纪大了许多,垂袖侧立在花架子下,上书:浮生倾慕,浮世倾命。最底下题著几个小字:祺毓为四哥寿,作图以绘,如见须眉。落款处是祺毓的印章。
赫戈哲望著手中的画,陡然明白了许多,头脑里却又一片空白,胸口烈焰燃烧,焚心以火。
我正坐在营帐里翻阅山河图鉴,便见周正青一身戎装进来,因笑道:“这麽大雪,你还出去打猎?”哪里是什麽打猎,他只出去骑马散心罢了。
周正青笑道:“闲著也是无聊,我同世子一起出去!”他发作世子的事儿我也知道,只说出来教大家都失了脸面,故不再提。周正青究竟好心,还肯敷衍康睿,带著他骑马射猎,哪里像尚德鑫谭培,每日里只是绷著脸道:“世子将来要袭位,一定要用功才是。”我若是康睿早翻了一百八十次脸了。
周正青挑开帐帘,向远处望了一眼,笑道:“他来了!”便抬腿出去,我只微微一笑,便坐回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我扔了手中的毛笔,按了按额头,便有人道赫戈哲派人送东西来。我让他呈上来,是一副画轴,展开後,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画是几年前寿筵上送与祺焱的,如何能到他手上,转念一想,能有这画的除了康睿,还能有谁?竟然心慌意乱起来,盒底还有一封信,是赫戈哲的笔迹,展开一阅:
殿下:如晤。
今得画一副,自知不配藏有,故呈与殿下收存。
赫戈哲.班布尔善
我深吸一口气,宁愿他大发雷霆,也不愿这麽轻描淡写,让人无从揣测。急忙命人备车,一出门雪深至膝,狂风大作,又命人前去寻觅周康二人,才乘车而去。
进了胭脂营地,雪片如席,纷纷扬扬,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请人向赫戈哲通报,那人只道:“别人都可见汗王,唯有王子不可!”
我咬了咬下唇,道:“没关系,我在这儿等著,什麽时候汗王许我晋见,我再见不迟。”那人见我一脸青白颜色,也不敢劝慰,只一溜烟跑回去禀报。
我本想站著不动,效仿程门立雪,没想到那冷打进骨髓里,只像木偶般在雪地里挪来挪去,哈气暖手。後来才想明白,那程门位处东都,一百年都下不了如西疆这麽大的雪,故而杨时可以立定,我若立定,只怕被这雪埋了。
细小的雪粒打在狐裘上,起先沾衣即化,那水珠越汇越多,几乎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我一动,全身便咯吱咯吱作响。出来得急,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丝棉衣,早已被这寒气打透,因想著自己这一身冰肌玉骨,便忍不住笑,发出的声音却仿佛只小鬼。
又站了一会子,便有人出来,轻声道:“汗王事情忙,请王子到侧营沐浴更衣!”
我摇摇头,裂了个极难看的笑,道:“汗王忙,没关系,我在外面等便好!”远远望见侧营掌起灯来,一片暗黄和暖之光,又有几个人挑著热水进去,水气氤氲,简直是神仙府第。
那人见我不肯动弹,只好又回去禀报,便听赫戈哲一声暴喝:“他不识好歹就算了,谁让你一遍遍通报,没得烦死人,都闲得没事儿干了?”在这麽大的风雪中犹听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苦笑一声,仍是走来走去,只觉心尖都要僵了,全身只剩一口热气扶持著。人受苦时,总爱胡思乱想,因想起曾招惹祺焱生气,他一样不肯见我,我便施展苦肉计,跪在中厅,只可惜那时候是盛夏,没现下这麽有情趣,而且也没跪多久,便被祺焱抱回房里,别的没什麽,只全身被蚊虫咬了无数包,用周正青的话,便是全身跟只烂桃似的。
只是现下才明白,苦肉计是使给不忍心让你受苦的人看的,多少孩子为了得个应心的玩意儿,向自己的父母哀求,却不见楚霸王向刘邦使什麽苦肉计。
我闭了闭,觉得眼皮十分沈重,伸出红肿的手一抹,尽是冰凉茬子,凝固在眼眉睫毛上,快成过年时候堆的雪人了。
嘴里泛出一阵阵甜腥,因想著不能让这病体在胭脂人前丢脸,便决定回去,摇摇晃晃向马车走去,突听见身後有细微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哆嗦著向车上爬。我那车夫早被请到一边暖身喝酒,见我上不去车,便丢了马缰过来搀扶,谁知道那马猛然扬起前蹄,长啸一声。
我还没坐稳,便自後窗中漏出去,结结实实的摔在坚硬的土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那车夫一惊,只顾著磕头请罪,不知道上前扶我。
我胸中血气翻滚,咬著牙挣扎,竟然摊倒在地上起不来。便见赫戈哲向我伸出手来,口里道:“你来做什麽?”
我张了张嘴,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低声道:“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