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下部)
那剑在尤瑞郎颈上划了道狭长的口子便落在地上,尤瑞郎呆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周正青急切道:“你虽为名医,未必不失手。扁鹊当日为人起死回生时,那人已死去三日。天下回天之术多得紧,你难道能一一读来?”
尤瑞郎仿佛闻得一线生机,拉住周正青的袖子便道:“你有办法,是不是?”
周正青将他扶起,慢慢道:“我不看医书,但喜爱志怪传奇。记得里面有一则故事,主人家有一幼弟,自小体弱不胜,故十分爱惜,一日误跌雪坑,抬回来过了两日便死了。那家主人哀戚异常,便来了一个老道,将蛊植到主人身上,三天後,蛊蠹滋生全身,便割血来喂,接连七日,幼弟苏醒,只那主人须每月初一受蛊虫反噬之苦。”
尤瑞郎叹了一口气,道:“天下蛊有千千万,又是那一种呢?”
周正青因道:“那蛊生於至寒之地,发作时,那人全身蓝光,尚有紫雾氤氲。”
尤瑞郎闭目沈思,道:“我本不善用蛊,盖因此物过於阴毒难驭。早年猎奇心胜,也曾喂养此物,依你的描述,我大约知道是哪种,只服下後,毫无神志,你须在侧为我割血,如何?”
周正青阻道:“你明晰药理,可以应急,若只有我,出了岔子,岂不又白搭上你。”
尤瑞郎一笑,道:“我来服蛊,这个别无商量,你小心行事便好,务必封锁消息,重兵以待,勿要出了武侯七星阵的岔子。”
周正青道:“这个你放心!我於帐内守候,亲自割血,谭培守在营房外,尚德鑫打发胭脂寻隙。”
尤瑞郎点点头,周正青转身出营,同尚德鑫耳语几句,便听士兵齐刷刷脚步踏过的声响,不闻半点儿人声。
周正青进来时,尤瑞郎已经把身上的玉瓶摆了一桌子,迅速地清点选择著,将一瓶瓶不知是什麽的东西一一服下,毫不犹豫,只时而不时地皱紧眉头,周正青刚走过去,便见尤瑞郎按住胸口,一头栽下去,连忙将他扶起,轻声问道:“你怎麽样?”
尤瑞郎一头冷汗,黄豆粒儿大小,面如白蜡,勉强笑道:“没事儿,这毒太猛了!”又示意周正青去取一玉瓶过来,轻声道:“你拿衣袖裹著手!”
周正青依言取来,手上只觉寒气逼人,骨节都透著疼,递与尤瑞郎,他合倒在掌心,一口吞下,眉间已有蓝气升腾,一手虚浮地搭在周正青臂上,声音极尽微弱,道:“我服了助长蛊蠹之物,明日一早便可取血,祺毓的性命就交付於你了。”
周正青点点头,道:“你尽管放心!”尤瑞郎又道:“发作起来,可能十分剧烈,到时候你把我绑起来,拿天雪蚕丝,只有这个我挣不开。”
周正青眼里一片潮湿,尤瑞郎悠悠笑道:“那麽就有劳将军了。”言罢瘫软在周正青身上。
周正青一夜未眠,只看著床上如尸体般静卧的那人,以及躺在一侧大汗淋漓的尤瑞郎,不仅将他绑起来,连口都拿布巾堵上,每半个时辰换一次,每次都被鲜血晕染得湿淋淋的。
好容易挨到早上,周正青持雪刃划开尤瑞郎的手腕,鲜血淅淅沥沥,滴进一黑玉碗,尤瑞郎脸上反现出一种奇异的欢喜,诡异非常。
周正青端血到了那人床前,正犹豫如何让他喝下去,尝试著轻滴一滴在他唇间,那滴血仿佛有了生命,自己倏得钻进去,消失地无影无踪。这光景让周正青欢喜异常,以为对症下药了,连忙将一碗血灌进去,一滴不留。那人苍白的脸色似乎泛起一阵粉红,周正青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可事实如此,眼前面容如同沈睡一般。
周正青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叹伤,喜祺毓或可有救,叹尤瑞郎痴情至此。那时候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被岁月磨砺地如此温和款软,这到底是福气,还是祸事。
一切都收拾好,周正青才出了营帐,他已经命人将他的饭食置於帐篷前,七天之内,不会离开此地。
谭培正立於帐外,素甲银袍,因道:“怎麽样?”
周正青抿了一口茶,才道:“或有转机,皆由天意吧!”又向谭培道:“听说尤瑞郎把他的计划告诸於你?”
谭培点点头,道:“我已经命人著手了,三天後便见分晓!”
周正青叹了一口气,道:“又是一场浩劫!”
谭培劝慰道:“也是无法可循,战场上打败他,还不知要多少年,此等法子虽为末流,也并非不可采纳。”
便有一小兵碎步过来,半跪当地,道:“尚将军问候七王爷!”
谭培道:“有所转机,请尚将军务必放心!”那小兵迅速离去。因向周正青道:“尚德鑫每半个时辰便问询一次。方才两位世子也守了半天,他们年纪小,不经熬夜,我便请他们休息了。”周正青叹了一口气归帐。
第三天头上,尤瑞郎全身蓝雾尽作紫烟,一团乌气积聚在眉心,看起来比床上那人离死亡更近。周正青天天守著两人,心里也是积郁一团,焦躁无比。
第四天夜里,周正青饮著浓茶,精神十分低迷,未必睡得著,可脑子不清楚,须拿茶汁提神。他正细细盘算,谭培告诉他胭脂族已有人染上瘟疫,病情正在蔓延。
突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声气:“好疼!”望过去,尤瑞郎已经清醒,眨著眼睛,每根睫毛上都有一颗细小的泪花。
周正青连忙走过去,又惊又喜,道:“你好了?”却见尤瑞郎满脸狐疑,喃喃问道:“你是谁?”他眉间雾气尽褪,现出一冰蓝色的蝴蝶印来。
周正青更是吃惊,莫非他尽忘前尘,连忙道:“你不记得麽?”
尤瑞郎翻身坐起,东张西望了一会子,道:“我是谁?”望见床上那人,两步跑过去,抚著那人脸庞,嘻嘻笑道:“美人别睡了,快醒了吧。”
周正青有些哭笑不得,把他拉回来,只觉他血脉中真气大增,仿佛武功进益了十分。又拿出哄孩子的语气,道:“你乖乖的,在这儿等三天,我就带你出去玩!”
尤瑞郎倒十分听话,坐定下来,左顾右盼,过了一会儿便痴缠著周正青出去,周正青只好百般抚慰,柔声细语:“你乖乖的,我同你讲故事。”便将祺毓兄弟的纠缠故事慢慢道来。
尤瑞郎听得十分认真,听到祺焱死时竟然哇得哭出声来,痛骂故事里的尤瑞郎,周正青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暗道你若知道那人便是自己,又会怎麽样呢。
天将近明,周正青便取出刀碗,轻声道:“你的血可以救床上的人,你答应我取,我便取,你不答应,我便住手!”
尤瑞郎咬著下唇,道:“不取血,他就会死麽?”周正青点点头。
尤瑞郎把袖子撸上去,一闭眼,道:“你来吧!”那手臂早已伤痕累累。
周正青轻轻划开口子,便见尤瑞郎一阵哆嗦,眼泪滚滚而来,只没有哭出声来,哑著嗓子强笑道:“美人醒了,我就向他求亲,他喝了我的血,便不能拒绝我了,对不对?你,不许和我抢!”
周正青眼中一片酸楚,点点头道:“我不会和你争,也把和你争的人赶走!”
尤瑞郎憨然一笑,不再言语。
到了七日头上,最後一碗血灌下,毫无醒转之意,周正青放尤瑞郎出去玩,让谭培带他出去,尤瑞郎却躲到床後,怒气冲冲道:“谁也别想诓我,我一走,你们就把他带走了,无影无踪,我才不上当呢!”周正青只好由著他性子,不再理会他。
我竟然还能再次醒来,轻咬一下嘴唇,确是真的。轻轻转头,看见尤瑞郎正趴在我身边假寐,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笑道:“美人,你醒了!”额头上的蝴蝶印子十分扎眼。
我正疑惑他的话语,他已蹦蹦跳跳出去,大声笑道:“周,周正青,快来,他醒了!”
周正青转身进来,满脸惊喜,扑过来道:“你终於醒了,我都快吓死了!”他脸色疲倦,一脸胡子茬,见我目光狐疑,才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歇著,我慢慢说与你听。”
尤瑞郎却在旁边走来走去,仿佛要同我讲话,终於忍不住,拨开周正青爬上床来,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卧下,喃喃道:“等美人醒来,快困死了!”没有片刻,竟然睡过去。
尚谭同康睿兄弟也都进来,难掩面上喜色,问了几句,便也走了。周正青方将治病事由一一道来,尤瑞郎如何自食蛊蠹,如何割血医治,最後方道:“祺毓,事到如今,我也想劝你,这世上难的不是喜欢上谁,而是再次喜欢上谁,如何彻底地,不背叛前者,不辜负後人。尤瑞郎现下已经忘情,就如初见一般,他对你再次生情,爱慕有加。你无须忘记四爷,只需厚待尤家瑞郎吧!”
我想起他在马车里告诉我“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想起他鲜衣怒马,侧帽风流,我想起他如何义无反顾,吞下蛊毒。尤瑞郎正卧於我身边,脸色苍白。眉间瑰丽的蓝印要他在日後所有的岁月里饱受折磨,刻骨铭心,终於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必待他如情人,其他的,以後再说吧!”
周正青点点头,便退了出去,他也累到极致,摇摇欲坠了。
我动了动手臂,让他躺得更舒服些,没想到倒把他弄醒了,张开一双朦胧的眼睛,道:“怎麽了?”又迅速翻身起来,一手揉著我的手臂,道:“压麻了?”
我摇头笑道:“没有,你接著睡吧!”
尤瑞郎眨著眼睛笑道:“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麽名字呢?我是尤瑞郎。”
我因笑道:“我叫祺毓。”他看起来十分精神,搂著我的脖子絮语,他如何忍痛为我取血,如何勇敢,都没有哭(小尤天生会收买人心),如此种种,最後才道:“祺毓,我兴许是喜欢上你了,你呢?”
我望著他纯净如水的眸子,欢喜活泼的笑容,有些催促又有些迟疑著望著我,仿佛我要下生死判决,终於慢慢道:“我也是!”就自你从遗忘的记忆中醒来时开始。
尤瑞郎眸中大放异彩,扑到我身上只管揉搓,笑道:“好好好,等你闲了,我们就去纵游山水,好不好?”我轻轻点头,尤瑞郎愈发兴高采烈起来,搂著我的脖子絮语,突然捂著胸口,叫了一声“好疼!”便软绵绵地倒下去。
蛊虫反噬了,我抱著他的头,揉著他的胸口,他只是哭,终究疼得厉害,连闹腾的气力都没有,只低低地诉哭著。
被他揉搓得里衣都松落了,我将近裸著大半个身子,他的嘴唇就在我胸口,吸气吐气,一阵暖热,一阵冰凉,却听他一面打嗝,一面嘟囔:“呜……好疼……嗯……你挺香的……呜呜……”
我又气又笑又难过,他这麽年轻,这一辈子就要这麽渡过?猛然低头,发现他额头上的蝴蝶变作紫红色,他一挣身,咬在我前臂上,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却一口口舔食著,转头向我笑道:“真甜,我身上都不疼了!”又大口吸食了两口血,便满足地倒在我怀里睡去。
我扯了条布巾把伤口包扎上,才去看顾他,他睡得十分沈,只腿脚冰凉,索性钻了过去,同他抵足而眠。
周正青回到营帐时,谭培正候著他,身著一件灰袍,比那银袍素甲多了几分柔和之态。银灯挑得极亮,眼前林林总总排满各种吃食,俱为精细之物,一碟木樨鱼翅,专门捡的排翅,炒得松松泡泡,堆在盘内,积成一座小山;一碗红糟鸭肝,味浓鲜香;一碟火腿煨的冬笋;还有一小坛子酒。
谭培笑道:“这酒是我偷得的,尚德鑫莫要杀了我才是。”随手斟出半碗,递与周正青,笑道:“你这算是立下大功了。”
周正青徐徐饮下,咂咂嘴才笑道:“大功不敢言,好事倒作了一件!”又轻声叹气道:“我只劝别人看开些,为何自己偏耿耿於怀,谭培,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
谭培为自己斟了一碗,仰头灌下,才道:“这些事儿说不明白。”他深深望向周正青,低声道:“你知道吗?好些次,我也想放下,可终难放下,正应了那句老话:几经细思量,宁愿相思苦。”他苦笑一声,此中愁苦,倒比静夜长。
周正青不再开口,换了酒盅,起手斟出两杯酒,端与谭培,轻声道:“以前我许你黄泉共枕,今日,我许你合卺之情。”言罢,将手臂绕过谭培的胳膊,示意谭培共饮。
谭培一口饮下,才见周正青慢慢道:“我情知这些虚文没什麽用处,可终归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莫要嫌弃!”
谭培柔和一笑,道:“我岂是不知足之人!”嘱咐周正青好生歇息,起身辞去。
周正青低头望著自己的身体,这身子一想起与男人交欢便抖如糟糠,一脚踢开桌子,卧倒在床上,不知是歉疚,还是畏惧。
康琼自到了西疆,终於安稳下来,能坐著同康睿叙话,不必担心什麽。康睿只听他活泼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