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贫贵女





    刚踏进书阁,封湛一眼便看到那名正在隔间书案抄书的少年。他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露出喜色。
    少年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只顾专注地书写。“他”坐姿端正,头部微垂,露出修长的颈项,表情沉静,气质如初见时一般,清雅脱俗。
    这名少年总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想要亲近。
    封湛看得出神,不自觉呆站了许久,连有人靠近亦全无所觉。
    “这不是封大人吗?”季云的声音打断了封湛的凝思,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正在抄书的戚夙容。
    “季兄。”封湛朝他点点头。
    “封大人。”季云身后的孙俊轩和黄徵一一上前见礼。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戚夙容注意,她放下笔,起身拱手道:“封大人,季兄,孙兄,黄兄。”
    “难得见你出现在书阁啊。”孙俊轩走过去笑道。
    “正好有闲暇,便过来抄几本书。”
    孙俊轩翻了翻书案上的书籍,随意问道:“可是在为几天后的会试做最后的准备?”
    戚夙容笑了笑,没有回话。
    “《通鉴纪事》、《古文辩疑》、《四书稗疏》……咦?全是策论学说?”孙俊轩笑道,“卓学弟对策论颇有心得?”
    “以凡之资质阅历,有何心得可言,只是随意翻看罢了。”
    “此次会考的考官据说全部换了新。”季云道,“不知考题内容是否有所变动。”
    孙俊轩看向封湛,问道:“不知封大人可有消息?”
    封湛摇头笑道:“我向来不怎么关注过科考。”
    孙俊轩略有些失望。
    黄徵开口道:“无论考何内容,总脱不了诗词歌赋和经史子集,只要我们平日勤学苦读,考试尽力,最后成与不成便看天意了。”
    “此次会考可能会弃诗词歌赋不考……”戚夙容不自觉说出这句话,但很快又意识不到,收住了口,不过她的话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话怎讲?”孙俊轩问道。
    封湛也好奇地看向“他”,连自己这个常在朝中走动的人都不知道,“他”又从何得知?
    “呃,我胡乱猜测而已,诸位不必当真。”
    “胡乱猜测也应有其根据。”季云道,“卓学弟何以做出这种猜测?”
    “是啊。”孙俊轩亦接口道,“若是弃诗词歌赋,会考又将会主考什么内容呢?”
    黄徵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书册上,吐出四个字:“经义策论?”
    众人脸色微惊,全都将视线集中在戚夙容身上,以求明白。
    戚夙容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但这句话却是什么都说了。
    “你如何能确定?”季云问。
    戚夙容用手指点了点额头,状似为难道:“若我实言相告,你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上一世,正是夙宝参加童生试被拒这一年,朝廷对会考内容进行了改革,轻诗词歌赋,而重经义策论。这一年,不知有多少考生因为此番变动而名落孙山。其中孙俊轩便是落榜学子中的其中之一。
    “尽可直言。”季云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封湛亦饶有兴趣道:“我也想听听看。”
    “好吧。”戚夙容微笑道,“其实我家祖上出过一位精通命理术数之学的先辈,他的本事我亦学了几分。”
    她又开始假借鬼神之说来避重就轻地掩饰。
    “命理术数?”孙俊轩奇道,“你的意思是,此事是你卜算出来的?”
    戚夙容点头。
    几人面面相觑,虽不全新,但眼前此人却在他们心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封湛笑道:“想不到卓兄弟竟有此异才,不若现在就帮在下卜算一下?”
    “封大人想算何事?”戚夙容笑了笑,她对别的人或许还有些心虚,但对于同她一起长大的封湛,却知之甚详。
    封湛思索片刻,说道:“在下心慕一位佳人,却不知佳人是否有意与我。卓兄弟便给我算算,我与那位佳人是否有缘?”
    戚夙容收敛笑容,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封湛一生,直至他失踪于异国他乡,都未曾娶妻生子。
    她凝视着封湛,目光幽邃,身上不自觉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肃之气。
    封湛感觉自己好像被看透一般,心脏不受控制加速跳动。
    片刻后,戚夙容收回目光,却没有说话。
    “如何?”封湛问道。
    其余三人亦好奇地等待戚夙容的回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言是说封大人将来只会痴情一人?”孙俊轩询问道。
    “痴情未可留,白头空孤守。”戚夙容依然以诗作答。
    孙俊轩无语,这不是咒人家独守终身吗?
    “你的意思是,我与佳人绝无可能?”封湛沉声问道。
    戚夙容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言道,“人的命运并非天定,卜算的结果可作为警示之用,却不可听天由命。以大人的品貌,红鸾星或许就在身边亦未可知,强求不可得,不如小退一步,说不定能看到更宽广的天地。”
    戚夙容并不知封湛心属何人,但最后结果肯定是无疾而终。若非那名女子已嫁作他人妇,又或者已不在人世,否则以封湛的性格和家世,当可抱得美人归。可是上一世,他却孤守了一生。
    “你说的对。”封湛笑道,“人不可听天由命,我还未曾追求,又怎知结果如何?我封湛从来不会退缩,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一旦做出决定,便是义无反顾。”
    说着,便朗笑起来。
    季云等人眼中皆露出欣赏之色。
    戚夙容暗笑自己多虑,以封湛的豁达,又怎会困于忧思?
    黄昏时分,封湛找好需要的书籍,便告辞而去。
    戚夙容也离开英书阁,返回侧庄。刚打算换装,元奚走了进来,面色严肃道:“皇上连招几位王爷入京,怕是要动手了。”
    “意料之中。”戚夙容接过元奚递来的纸卷,一页页翻看,突然动作一顿,喃喃道,“景王三日后便可抵达京城?”
    “是。”元奚望着她,欲言又止。
    戚夙容见状,将纸卷收拾好,不经意道:“你是否打算投效景王门下?”
    元奚先是一惊,随即沉默地点点头。
    “我没有意见。”戚夙容笑道,“想必你已经看过密信了?”
    “你也看了?”元奚反问。
    “不仅看了,我还将密信交了上去。”她指了上方。
    “什么?”元奚惊怒。
    戚夙容平静道,“别急,此事我并未打算瞒你,或许还能成为你投效景王的敲门砖。”
    元奚皱眉,疑惑道:“此话怎讲?”
    戚夙容并未回答,只是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八”字。
    元奚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微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此事只能你知我知,景王知,其余人一概不能透露半句。”
    元奚点点头,眼中闪亮,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不过戚家怕是会有一劫,但愿能平安渡过。”戚夙容望向窗外,面色沉肃。
    “不用担心,戚家远比你想象中更有实力。”元奚说道,“戚将军并非毫无所恃。”
    “哦?你知道些什么?”戚夙容问道。
    “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元素笑得别有深意。
    戚夙容便不再追问,只是说道:“对了,你既然决定跟随景王,那么你的仇人就由你亲自对付。”
    “当然,你已经为我创造了最有利的条件。”元奚抱拳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
    言毕,转身而去。

  ☆、第四十六章 分流

回到房中,戚夙容看到顾锦云不知何时又溜了进来,正端坐在窗边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戚夙容微笑着走过去。
    “水晶莲子羹。”顾锦云推了推茶几上瓷盅。
    “谢谢。”戚夙容打开盖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见顾锦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便将勺子递到了他嘴边,“来,张嘴。”
    顾锦云张嘴吃下,继续望着她。
    “味道如何?”戚夙容也尝了一口,毫不在意两人共用一个勺子。
    “自然是好的。”视线不自觉落在她的唇上,微微有些出神。
    “嗯。”戚夙容吃着甜甜的莲子羹,一脸满足。
    “今天你去英书阁了。”顾锦云突然道。
    “是啊,想抄几本书回来看看。”戚夙容随意回道。
    “遇到封湛了。”
    戚夙容看了他一眼:“是啊,怎么了?”
    “不喜欢他离你太近。”
    “嗯?”戚夙容奇怪道,“为何?”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哪里不对?”
    “像我。”
    戚夙容一愣,抬眼打量顾锦云,见他目光专注,脉脉含情。她脸色微红地移开视线,说道:“胡说,哪里像你?自从封湛回京之后,我只以‘卓凡’的身份见过他,他怎会用这种眼神看一名少年?”
    “说不定有断袖之癖。”顾锦云阴暗地揣测。
    戚夙容指着他笑道:“你也有会如此损人?他以前是否得罪过你?”
    “没有。”顾锦云冰着脸否认。
    戚夙容继续喝她的莲子羹,随即又突然抬头问道:“你刚才莫非是在吃醋?”
    “是。”他斩钉切铁地承认。
    “嘻嘻。”戚夙容抿嘴笑了笑,然后又舀了一勺羹递到他嘴边,哄道,“来,甜一甜,就不酸了。”
    顾锦云张口吃下,说道:“还是酸。”
    “那再吃一口。”
    “还是酸。”
    “再来。”
    “还是酸。”
    眼看一盅莲子羹见底,顾锦云还说着酸。
    戚夙容突然附身越过茶几,仰头在他唇上亲亲一吻,轻声问道:“还酸吗?”
    顾锦云双眼流光,扶住她的后脑,深情回吻。
    “只有三个月了。”顾锦云低沉道,“三个月后,你就是我的妻子。”
    戚夙容静静地望着他。
    “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顾锦云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藏着太多东西。”
    “锦云,我很害怕。”戚夙容压抑道。
    “怕什么?”
    “怕自己犯错,怕自己最终还是无法帮身边的人避过劫难。”
    “容儿,世上没有谁是不会犯错的。”顾锦云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就算要犯错,也有我陪你一起。”
    “若犯错的代价是家破人亡呢?”
    顾锦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的家乡以前有一条大河,阻断了村民进城的道路,村民往往需要绕很远的路才能进城,而且到雨季时,这条河会淹没一半良田。于是有人便提议,在河上修桥,在河边垒堤。”
    “后来呢?修了吗?”
    “没有。”顾锦云继续道,“大河很宽,河流湍急,修建桥堤需要花费大笔银子,村民很穷,凑不起这笔钱。但这条河始终是村子的隐患,不能置之不理。最后,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让村民在大河两边开凿支流,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数十条,绕过村子,绕过田地,绕过山峦,如织网一般,纵横交错。然后,他们在靠近大河的支流上架起一座座石桥,一截一截堆砌,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曲折蜿蜒的石桥。此举,不但解决了连年频发的水患,还连通了大河两岸,为村民建造了一条通往城镇的捷径。”
    “厉害。”戚夙容赞道。
    “大河聚流汹涌,如一只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但当它被分离成数条支流后,便不再是不可跨越的鸿沟了。”
    戚夙容心思通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容儿,”顾锦云抬起她的下巴,认真道,“若是错误无可避免,那么就尽量将一个大错变成几个小错,再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些小错一一化于无形。一个人做不到,那就联合众人之力。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
    戚夙容紧紧抱住他的腰,心中划过一股暖流,满满的感动。
    “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她哽咽道。
    “不说的话,你会忧思成疾。”
    “我哪会忧思成疾?”戚夙容不满地嘟囔。
    “我早说过,你心思太重,小小年纪,不知如何放松自己。”
    “哦?那你知道?”戚夙容抬头看他,笑问,“教教我如何?”
    顾锦云想了想,迟疑道:“逛街?”
    “没意思。”戚夙容摇头。
    “踏青?”
    “京城附近的名胜古迹,我都走遍了。”
    “钓鱼?”
    “不喜欢。”
    “……”顾锦云默。事实证明,他也不是一个懂得放松的人。
    “还有吗?”戚夙容嘻嘻笑道。看他为难的样子,甚是开心。
    “还有,”顾锦云深沉地望着他,说道,“和顾锦云生宝宝。”
    “……”戚夙容表情微变,从他怀中退出来,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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