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鸵鸟先生
然后,他又用右脚夹起铅笔,左脚脚趾帮着调整了一下位置,低下头就在本子上写起了字。
“老师,我会用脚写字,我能写很多很多字了,这是我的名字。”他写下“顾铭夕”三个字,字写得挺工整,就是个头比较大,他骄傲地对校长说,“我还会擦橡皮,用尺子画线,老师,你们让我念书吧,我会好好学习的。”
校长问:“那你会自己吃饭吗?”
顾铭夕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自己吃得可好了。”
“那你能自己上厕所吗?”
顾铭夕脸红了:“我脱不了裤子。”但是很快,他似乎想到了办法,大声说,“老师,我可以不喝水的,不喝水就可以不尿尿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庞倩和庞水生等在走廊上,他们是一起来面试的。6岁的庞倩看到顾铭夕就欢天喜地地蹦到了他身边,她拉拉他的空袖子,问:“顾铭夕,老师同意你来念书了吗?”
顾铭夕有些得意地回答:“当然同意了!”
……
顾铭夕去了人才市场,他发现,自己在每一个招工单位前面驻足时,如果他在看展板上的公司介绍,面试者的视线就会往他身上扫。但是当他看完了展板,想要向面试者咨询问题时,他们又立刻把视线移开了,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顾铭夕试着向一家单位的面试者要应聘表填写,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递了一张空白表格过来,顾铭夕脱了人字拖,抬起右脚想去接,那人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填了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不招残疾人。”
走出人才市场,有一座工字型的人行天桥,这里位于S市市中心,天桥上路面很宽阔,人流量非常大。顾铭夕背着双肩包默默地走过天桥,发现天桥上有许多小贩,还有一些卖艺者,拉二胡的老人,是个盲人,弹吉他卖唱的男人,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一个卖草编小动物的小贩,坐着看不出异样,但是他身边有一副腋拐。
顾铭夕在边上足足站了2个小时,回去以后,他心里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一个匪夷所思,却令他想要尝试的想法。
后来的三天,他每天都去那天桥上蹲点,他细心地观察着那些小贩的生意状况,还有行人往卖艺者的钱罐里投钱的情况,他心里的想法变得越发具体。又过了五天,他对李涵和黄伶俐说,他找到工作了,想去试试看。
第二天,天桥上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孩,他剃着短短的头发,身形消瘦,肤色偏黑,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和休闲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席地而坐。他的双肩下是两截空荡荡的袖管,脚边有一个大背包,那里面装着他带来的东西。
顾铭夕坐在那个卖草编小动物的男人旁边,他垂着眼眸,若无其事地用脚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铺在地上,A3水彩纸、颜料、调色盘、装着水的可乐瓶、画笔,还有四、五张样稿。
边上的男人一边用草叶编着小兔子,一边问他:“高压电打的呀?”
“嗯。”顾铭夕点点头。
“几年了?”
“15年。”
“你会画画?”
“嗯。”
“以前在哪儿混的呀?”
“……”顾铭夕随口说,“以前在Z城。”
“那肯定是这里好啊,S市是省会嘛,这儿人多,好心,大方,给钱爽快。”
顾铭夕沉吟了一下,扭头说:“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拉倒吧,大家都是残疾人,别死要面子了,面子能当饭吃吗?”那男人哈哈大笑,“你都这样子了,就往这儿一坐,随便画坨屎人家就愿意给钱,一天赚个200块绝对不成问题,碰到有大款,直接掏你一张红的。”
顾铭夕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凛冽,他严肃地重申:“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86、
李涵问顾铭夕:“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顾铭夕说:“网吧的网管。”
“你能做么?”
“能的,妈妈。”顾铭夕笑着说;“老板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还能回来吃饭,工资也是日结的。”
李涵说:“哦……那倒真是一个好人。”
顾铭夕由此开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归;中间回医院陪母亲吃午饭。
坐在天桥上,一开始,他肯定是不习惯的;心里很紧张,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么抬头看人,只是右脚夹着笔,一张接着一张地画。他的面前是行人们来来去去的双脚,偶尔有人在他面前驻足,他不安地抬头看一眼对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卖草编动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说顾铭夕:“小顾,你太害羞了,这样子怎么挣得到钱,咱们不偷不抢的,靠手艺吃饭,你难为情个啥。有人来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顾铭夕问:“怎么招呼?”
“就说,大哥,大姐,买张画吧,钱你看着给,带回家给小孩儿看。”
顾铭夕皱眉:“钱看着给?”
“废话,不然呢?你以为人家到你这儿来买画,还真的是看中你的画啊?”成大炮把刚编好的一只草青蛙丢给顾铭夕,“得了,一会儿有人来,我帮你招呼。”
下午时,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女儿经过天桥,小姑娘被成大炮编出来的小动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年轻妈妈也不赶时间,就让成大炮给女儿编个小兔子。付钱以后,成大炮指着边上的顾铭夕说:“我编着需要5分钟,你们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画,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画得蛮好。”
顾铭夕已经画出了好几张水粉画,大部分都是小动物和植物,造型夸张,色彩绚烂,年轻妈妈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问:“这画怎么卖啊?”
顾铭夕实在说不出“你看着给”这样的话,抬头看着她,低声说:“小张的5块,大张的10块。”
“那我买一张吧。”年轻妈妈掏了一张五块钱递给顾铭夕,顾铭夕右脚夹着笔,只能抬起左脚来接,他很小心地不让脚碰到她的手,年轻妈妈喊自己的女儿:“宝贝,去哥哥那儿挑一张画吧。”
小姑娘很开心地跑到了顾铭夕面前,挑中了一张小松鼠,她对着顾铭夕咧开嘴咯咯地笑,说:“哥哥,这只松鼠好可爱啊!”
顾铭夕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这是他的第一笔生意,自从开了张,顾铭夕逐渐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过来,他也会试着招呼他们了。
其实,他心里是有数的,成大炮说的没错,人家会停下来,并不是因为他画得多好,而是,他们看他是个残疾人,觉得他很可怜。
曾经的顾铭夕对待陌生人的怜悯总是表现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他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别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严,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国社会的大环境决定了残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顾铭夕只是一个人,他无力改变什么,能做的,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好好地活着。
成大炮预言的没错,顾铭夕每天真的能赚到200块钱,因为他时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50块、甚至是100块买一张画,顾铭夕想要找钱,对方都不会要,说:“你留着买颜料好了。”
有时候,顾铭夕会停下笔休息片刻,天桥上没有遮挡,他背脊靠着天桥的栏杆,抬起头看着天空。
城市里的天空并不是太蓝,灰蒙蒙的,连着云朵都不够洁白。一群一群的鸟儿从他头顶飞过,顾铭夕想到庞倩,她现在在做什么?
想她的时候,他就向成大炮学着编小动物,成大炮会编螃蟹,草绿色的小螃蟹,有两个大钳子,顾铭夕特别地喜欢。
他用脚编,怎么编都编不好,他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用脚趾小心地夹着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慢慢地编着,成大炮花几分钟就能编好的一只螃蟹,顾铭夕用一整天都编不出来,但是他乐在其中,总是微笑着看着那只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术后还需要进行三期化疗,要在S市待到五月,顾铭夕也就在天桥上断断续续地摆了三个月的摊。
三个月里,他碰到过一些麻烦事,比如城管的赶人,小偷的偷窃,路人的刁难,以及突然下雨时的狼狈。
三个月里,他碰到更多的是让他温暖的人和事,这世上总是好心人居多,对于他们买画的动机,顾铭夕已经不在乎了。毕竟,家里每个月多了几千块钱的收入,对他来说,意义就是能让自己和母亲的日子过得更宽裕一些。
大多数买画的人在给了钱以后都会好好地挑一张画,或是等顾铭夕现场画,然后带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说起来是买画,给了钱后却直接走了,顾铭夕喊都喊不回来。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先生,你画忘拿了!”
那人回头说:“算了,我不要了。”
顾铭夕站了起来,说:“你要是不拿画,我把钱还给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饭。”
那人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见顾铭夕还要开口,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赶时间,你把画给我吧。”
他随便拿了一张画,转身就走,顾铭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桥楼梯口时,他一扬手,把那张画丢了。
画纸随着风飘下了天桥,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个人刚巧走到旁边,他弯下腰,拾起了这张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后,他抬头望向了天桥。
徐双华手里拿着这张画,踱步到了顾铭夕面前,他低头看着这个无臂的年轻人用脚作画,顾铭夕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说:“先生,看看我的画,喜欢的话挑一张,很便宜的。”
徐双华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着很普通。他没吭声,只是站在边上看顾铭夕画画。
顾铭夕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围观,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很快,两只依偎着的彩色小猫就在他笔下诞生了。
他脚趾夹着笔洗颜料时,徐双华开了口:“你学过?”
顾铭夕抬起头来,点点头:“学过几年。”
“几年?”
“将近十年,我9岁开始学画的。”
“现在多大?”
“21。”
徐双华又看了看手里的画,问:“你这是应试的笔法,你是美术生?”
“啊,不是的。”这个人虽然神情淡漠,但顾铭夕却觉得不需要提防他,他回答,“我小学里是在少年宫学,初中以后是跟着一个老师学,老师教的大部分都是美术生,所以画东西难免有应试的笔法。”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徐双华一边问,一边学着顾铭夕的样子席地而坐,他盘着双腿,继续问,“是因为家里困难吗?”
顾铭夕小声说:“我大学休学了,妈妈生了病,我要照顾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们离婚了。”
“你叫什么名字?”
“顾铭夕。”
这以后,徐双华又不说话了,顾铭夕也没有主动开口,他继续在画板上铺开一张纸,徐双华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画。
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最后,徐双华什么都没有说,起身走了。
后来的几天,顾铭夕时常能看到这个中年男人,他们没有再聊过天,那个人只是站在他旁边,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画了一张又一张。
直到有一天,徐双华说:“小顾,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隔了这么多天,他就对顾铭夕说了这么一句话,换成别人,肯定不会答应,但是顾铭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画板背到肩上,背双肩包时有些困难,徐双华帮了他一把,顾铭夕说:“谢谢你。”
徐双华淡淡地说:“不客气,走吧,我的车在下面。”
顾铭夕怎么也没想到,徐双华居然把他带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术学院,他更加没想到,这个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双华。
“您是徐双华老师?”顾铭夕吃惊得要命,徐双华是国内有名的油画大师,平时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对于自己能和这样大师级的人物接触,他心里很有些激动。
徐双华很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我的老师经常提起您。”顾铭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师,您把我带到这儿来,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础。”徐双华说,“有个班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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