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
的骂名?
不,不,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属于他的妻子,归属他热爱的生活与天地。
而她所向往的日子,他们已经拥有过——那记忆中永恒的一天。这还不够吗?她问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贪恋与不甘,收起你的愁容与泪水。爱是奉献,不计较得失。爱是顾念对方的需要,爱是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你所向往的日子他已经给过你,你可用余生回味珍藏。这还不够吗?
她无声地纠结,彷徨,并伤感,承受着巨大的失望。
在祉明的航班登机口,他们无言地坐着,等待着。这样的沉默,饱含着压抑。
祉明的内心也在挣扎,一边是他的妻子与现实生活,另一边是他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一边是他与之结盟的生活伴侣,另一边是他挚爱的女人与孩子。
今天,此刻,就要选择。一旦选择,就是一生。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沉痛的问题,也是一个已无回旋余地的问题。
他抬头看她,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他却看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那双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极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饱含至爱。
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说:留下来。我如此爱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
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昨日,她也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既已作出选择,就好好对待安欣。我们都已有各自的生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顺从吧,接受吧,这人世间的契约与规则值得尊重。我们都已长大,不能再任性。”
飞机已经到达,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他们站起来,他再次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对她说,试图保持镇静并装作若无其事。这些苍白无力的话,他不得不说。
“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他弯下腰,抚摸米多头顶柔软的发丝。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无辜而可怜。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此时,女孩若扑进他怀中哭着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溃。但米多只是抿紧嘴唇,怯怯地点头。
他心中失落伤感,眷恋不舍,但依然转身离去。她目送他进入甬道,望着他坚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偷偷将钻石项链放进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将玩具盒放进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刚才,在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又已将项链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里。
她不需要一颗钻石来替代他的爱。
他已经穿过了整条甬道,却在登机前一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他的目光在犹豫。
她凝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隔着甬道的玻璃墙,她无声地告诉他:“去吧,去吧,别再留恋。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结局,顺从吧。”
他定定地望着她,无法言语。他内心震颤,却无法表达。乘客们陆续上了飞机,仅剩他一人。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座。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
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
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
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
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
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情与生活。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般,让她无法存活。
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
像是突然获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
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情。
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
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
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没有祉明,她宁愿独自生活,就是这样。
傍晚,苏扬感到自己又开始低烧。连日来的焦虑、忙碌、亢奋,还有伤感,让她消耗极大。如今祉明离开,她又已作好决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来,失去支撑。
苏扬知道自己该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绪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来。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没有力量起来。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还需要照顾米多。
有没有他,一样要把日子过好。
天将黑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苏扬正在厨房煮鸡蛋,听到铃声,握着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会是谁?祉明?他回来了?这是苏扬此刻的第一反应。可她又很害怕,担心那不是真的。
门铃又响了两下,苏扬仍是没有动。
米多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用稚嫩的嗓音隔着门问:“谁呀?”
苏扬转头望着门口。这是短短的一瞬,这短短的一瞬,承载了怎样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维、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这一瞬间。她是用尽了全力,端着那希望。
门外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扬离得较远听不真切。而米多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按下把手,打开门迎接来者。
看见进来的男子,苏扬全然无法动弹。
黑色风衣,清朗五官,沉着眼神,李昂俨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苏扬手中的鸡蛋碎裂在地上。
她还未来得及迎上去说什么,甚至还未来得及抹去惊讶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来,又低头对米多说:“米多,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手中提着的蛋糕递给她。
米多接过蛋糕,腼腆一笑,说:“谢谢李叔叔。”
小女孩似乎从两位成人的情绪中感知到什么,对李昂只是乖巧有礼,并未展露热情。
李昂走上前去拥抱苏扬,同时把地上的碎鸡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尽收眼底。这里哪有一丝准备出发的痕迹?他没有表达不满或者疑惑,只是说:“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时间也收拾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所以我过来帮你。”
李昂又说:“我开车来的,昨晚出发,这会儿刚到。”他如此温柔平静,甚至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电话,也没有问及祉明。
苏扬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时无法言语,只轻轻挣脱李昂的怀抱,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极其疲劳,明显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楂没有及时剃掉,让他看上去沧桑,并略微邋遢。他一向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情?驱车一千多公里,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他的面容还是沉着的,可这一贯的面具后面,是怎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先坐吧。”苏扬说着,转身取来水壶,为李昂泡了一杯热茶。此时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该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告诉李昂,她已决定再次背弃与他的约定。
“你看起来很累。”李昂说,“其实也不急的,我请了几天假,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苏扬有口无心地敷衍着,心思却全在别处。
李昂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样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沉默。
苏扬取出那只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没有一句解释。
而后她听到李昂说:“我答应过你母亲……”
“不,不。”她摇头,“与郑祉明没有关系。他已经结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结束,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留在上海,独自抚养米多,请你原谅。”
李昂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打开锦盒,看到戒指旁边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李昂,对不起。
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盖上了盒子,把它放进风衣口袋。
苏扬看着他,略有惊讶。他竟然什么都不再说,就接受了这结果。她见他坐下来,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看着前方某处的虚无。他看上去只是平静,但苏扬感到不安。
李昂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苏扬微微一笑。他站起来,像是打算告辞,想了想又说:“不如……一起吃顿饭?然后我就回去。”
苏扬犹豫着。他又说:“从北京到上海,长途跋涉,总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说着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怜自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
苏扬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李昂这时看上去非常孤独,非常可怜,于是她点了点头。
李昂说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馆不错,要开车带她们去。苏扬本想说就在家楼下简单吃点,但李昂已经拉开了车门,“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苏扬抱着米多上车,她发现李昂并没有开原先那辆A8,而是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上车之后,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米多坐进去非常舒适安全。苏扬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李昂已做好准备将她和米多纳入自己的生活,她却还是不甘愿。
西餐馆是一家情调小店,风格复古,布置精巧。此时还未到吃饭时间,一个顾客都没有。也没有服务员,只有吧台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招呼他们。
坐下后,李昂很快点了食物,海鲜饭、牛排和意大利粉,又问苏扬要喝点什么。苏扬说不喝了。李昂却自作主张地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则点了一杯黑浓咖啡。
“你爱抹茶味道的东西,我不会忘记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苏扬笑了一笑。
小伙计在吧台后忙碌。旁边,一台旧式唱机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是慢悠悠的外国爵士乐。
苏扬和李昂面对面坐着,一时相对无言。一周前,他们在博鳌海滩订下婚约。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经历了与祉明的重逢,苏扬心绪大变。尽管祉明已经再次离开,苏扬却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疗伤者。她宁愿独自消化过去的一切。
两人静默片刻。李昂轻叹一声,说:“苏扬,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用十分钟,好好地考虑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
苏扬欲说什么,李昂却道:“别急着回答。用足十分钟,好好想。如果你考虑之后依然决定留在上海,我不会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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