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





  当车子驶到这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李昂和苏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这世界突然静了。他看到路的对面,苏扬,这个他爱了八年的女人,抱着她的小女孩。小女孩用手指着什么,大声喊着什么。她们正看向这里。他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看他,距离还是有一点远。但几乎只是一刹那,她们就这样近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有多快,他这时才看清她们脸上的表情。这是怎样的表情啊。他见过她笑,见过她哭,见过她悲伤绝望的样子,但他从未见她这样惊恐的模样。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她睁大眼睛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它那么黑,那么快,像一只凶猛的兽。他从不知道一双眼睛可以盛得下那么多的恐惧。
  这真是静得出奇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她尖叫,似乎看到米多哭喊,但他为何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还是太过涣散?又或许,是他的恐惧蒙蔽了一切感官?是的,他也在恐惧。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仅仅十天前,他与这母女俩在海南的沙滩上过着那么温暖和谐的日子。她答应嫁给他,一生一世陪伴他,是什么把这份美好毁掉了?是他,还是她?
  这一瞬间真是漫长。无数的疑虑掠过他的脑海。她怎么不动 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她为什么不动,他看到了那辆由远及近的货柜车,看到了车的方向及速度,也看清了女人进退两难的境地。
  下一瞬间,他看到了她作为母亲的伟大牺牲。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女儿紧紧护在怀中,侧转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辆货柜车,用自己的躯体来承担那瞬间就要降临的灾难。这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孩子的生命?
  再下一刻,他看到了他,那个八年来他最恨的人。他就那样一步上前,抱紧那母女俩,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们前面。
  短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是本能地反应,本能地去保护自己最爱的人。没有人去想后果,去想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没有去想,去想他爱过谁,恨过谁,去想他自己的家庭、荣誉、前途、生命,想他在世为人所拥有过和失去过的一切。在他的理智作出判断之前,他的本能已经替他决断。他没有踩下刹车,而是踩下了油门,用力踩到底,同时将方向盘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
  这个路口所有正停着、正开着的车里,都探出了惊奇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像是一抹魅影,带着决然的疯狂,直穿过交叉路口的中央,撞向那辆巨大的货柜车。
  在后来的日子里,苏扬每每回想这一天、这一刻的场面,最让她心痛难忘的,就是李昂的脸。在那辆黑色SUV急速驶来的时候,苏扬抱紧米多,在万分惊恐下循着那声音蓦然回首。隔着玻璃,她看到他的脸,就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瞬间,就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刹那,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看清了他的表达。
  她曾见过他温暖地笑,见过他伤心地哭,见过他因嫉妒而生的暴怒,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如此庄重、严肃,如此深情、绝望。他没有在看她,他正专注于什么事情,专注于什么事情呢?他的表情犹如他正在计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他驾着车过来,来得那么快,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当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尖叫出来。
  他就是这样在表达爱。他在最后的时刻,没有看她,没有对她微笑,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他最后那深沉、坚定的目光,嘴角坚毅的弧度,都在表达,他爱她。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在这爱的末端,在这生命的终章,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奏响了爱的挽歌。
  随着一声巨响,黑色SUV撞上了货柜车的车头。碰撞的力量使得两辆车的行驶方向瞬间发生了改变。货柜车的速度一下子减慢,车头在离苏扬与祉明不到两米的时候偏斜出去。刹停后,车头的一角几乎擦着他们的后背。SUV右前方受到撞击,车体凹陷变形,减速后又因惯性而颠翻出去,打了几个转后翻倒在地。
  那一刻,苏扬觉得自己灵魂都出窍了。呆了一瞬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哭喊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她只是紧紧抱着米多,望着那辆翻倒的车,发出或哭或喊的声音。
  祉明拉起苏扬和米多,揽着她们快速跑到人行道上的安全地带,然后他跑向那辆翻倒的车旁。
  车身已经开始燃烧,随时可能爆炸。祉明看到了被困在车内的李昂。他表情痛苦,浑身是血,身体陷在车内,无法动弹。祉明跪下身,尝试打开车门,但不行。门框已经变形,车门被卡住,无法打开。火势渐渐大起来,车体很烫。祉明用手掰掉车窗上的碎玻璃,试图将李昂从车窗里拖出来,但根本拖不动。安全带的卡槽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李昂被安全带绑着,脱不了身,也动不了。祉明又使劲扯了几下安全带,扯不开。
  “刀,有没有刀?车里有没有刀?”祉明着急,连着问了几声。李昂没什么反应,仅是睁开眼睛,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眼里毫无求生的渴望,只有放弃的意愿。他的眼神在无言地诉说:就这样吧,这样的结局不错。你知道的,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无憾了。
  李昂这样的态度让祉明难过起来,但他不愿放弃。他使劲掰下损毁的车窗上最锋利的一块碎玻璃,开始用玻璃切割安全带。祉明的手被玻璃划得满是鲜血。他咬紧牙关,抓紧每一秒钟做营救的努力。李昂的眼中有了一丝感动。这个昔日的对手与情敌,冒着生命危险在救他,是为什么呢?此刻他来不及去想,也没有力量去想。他太痛了,太痛了。他倒宁可现在就死了,少些痛楚。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心已死,身体又何必苟活?他就那样看着,看着沾满鲜血的玻璃来回滑动着,看着尼龙安全带一点一点被撕开,看着他的敌人一身的血与汗,在救他。他又那样笑了笑,好像在说:别麻烦了。我这样很好,快去陪她吧,她需要你。
  李昂在快要失去意识前,一定是听到了苏扬的声音。她就在近旁,离他们不足十米的地方。她抱着米多,跪在地上,充满恐惧地看着祉明在奋力营救李昂。她在哭,在喊,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喊什么,不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是谁的安危。她只是害怕极了,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安全带终于被割断。祉明探身进入车厢,试图将李昂拖出来。但他只有一只手,要完成这件事非常困难。他将右臂垫入李昂的颈后,保护他的颈椎,左手抱起李昂的身体,设法移动他。已经快要昏迷的李昂发出痛苦的闷哼,他全身身都骨折了,一动都动不得,稍一挪动就剧烈地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要对祉明说:放下我吧,别管我了,这里多危险。我们两个不能都死了,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别再折腾我了,我快痛死了,就让我静一会儿吧。
  祉明看出了李昂的痛苦。但别无办法,要活命就必须立刻从车里出来。车身越来越烫,火势已经蔓延到车厢尾部。他下定了决心,对李昂说:“你忍一忍,我现在要把你抱出来了。会有一点痛的,不过很快……”不等说完,他就抱起他,奋力向外一拉。李昂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车窗太窄,祉明用不上力,只将李昂的身体拖出来一半。他一边用尽全力继续拖他,一边对他喊:“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在他的喊声中,李昂还是闭上了眼睛,碎玻璃划得他们身上鲜血淋漓。
  当祉明最终把李昂拖出车厢的时候,整部车子已经在熊熊燃烧。祉明将李昂抱到足够安全的距离,然后放下。苏扬带着米多跑过来,围到李昂身边,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熊熊火光中,苏扬伏在李昂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可无论她怎样哭,怎样喊,他都没了反应。
  远处,警笛呼啸,人群渐渐聚集。
  李昂被送到医院时已处于失血性休克状态,经抢救脱离危险,在重症监护室又观察了一周,而后转到普通病房。其间他进行了多次手术,全身十余处开放性骨折,伤得最严重的是左臂。左手部分掌骨粉碎性骨折,部分伸指肌腱断裂。做了神经和肌腱的吻合手术,但效果不好。左手功能没有完全恢复,一些精细动作将无法再做了。
  这天早晨,他悠悠醒来,望见旁边有一个身影。那身影是熟悉的,又有些陌生。她正在绞毛巾,然后将热毛巾拿来,给他擦脸。她动作熟练,充满温柔。他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动,乖得像个孩子。擦洗完,她对他微笑一下,也没有说话。而后她端来一碗热粥,坐在他身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一点点喂他。他就那样躺着,一口一口吃着她喂过来的粥,忽然弄不清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他记不清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甚至记不清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么好看,这么安静,这么温柔。他们是这样的亲,这样的熟悉,像一对夫妻,那种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关系已变得很平淡、很温和的夫妻。彼此没什么话,有的只是默契,还有淡淡的、无处不在的关爱。
  往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她一直陪在他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夜里就在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睡。他们有时会相视一笑,然后同时安静。无声对视片刻,又同时转开目光,而后怔怔地沉默。这便是他们各自消化历史的时候。但他们从没讨论过历史。他们从没讨论过;不久前的那场灾难是谁造成的;最后是谁救了谁;谁又救了谁。也没讨论过;现在是谁欠着谁;谁爱着谁;谁在妥协;谁在付出;谁做了牺牲。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默契;与其他一切琐事中的默契是一样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早已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给了彼此无言的承诺。
  所有激烈的、带有伤害性的感情成分都已蒸发殆尽,余下的只有平淡温和。但那正是长久而坚韧的东西。李昂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问那些问题:你们是如何说通的?你们如何舍得分开?你们还会不会来往?他知道,那个人会永远占据着她心房的一角。他问或者不问,都不会影响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同样也不会影响他与她在余生的日子温柔相伴、和平相处。
  他曾试着想象她与那个人最后分别的场面,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无拥抱、亲吻甚至做爱。想象他们痛苦的眼神,那四目相对的无言凄楚,目光与目光的碰触、粘连、拉扯,以及最后的断裂,那种生生剥离的疼痛。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象。
  他知道,一定有那一幕。那是她,苏扬,这个将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心中永远的秘密。他愿意让她保留那个秘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爱以慈悲、包容、饶恕为身体,以理解、安慰、承纳为面孔。爱里只有真理,没有不义。
  爱是成全,不是捆绑。付出,但不求回报。喜欢,但不求占有。
  有多少人能够参透爱的真谛并且身体力行?
  李昂躺在病床上的第三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父亲因涉嫌一起重大贪腐案件被停职调查。对于从小在官宦家庭长大的李昂来说,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而后,因其父亲失势,他在工作中亦开始受到排挤,更有甚者急于同他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这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功名利禄的事情在他眼中忽然就变得那么淡、那么远了。
  出院那天,苏扬陪李昂一起回家。打开门,李昂站在门厅处,怔了一怔,一时不敢迈步。这个房子承载了太多记忆。离家时日长久,如今回来,苏扬又陪在身边,他只觉得恍惚。
  进了客厅,他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向那台钢琴,坐下,打开琴盖。他抬起双手悬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才按下手指,奏出一串旋律。
  那是什么旋律啊,几乎都不能算音乐。调子不和谐,节奏乱成一片。
  原来他这样急切地坐到钢琴前,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左手还行不行。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左手已经不能弹奏了,他再也不能完整地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了。那一刻,苏扬差点哭出来。她一直站在李昂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写满了伤感。苏扬一动都不敢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只见李昂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看看每一根手指。没错,还是这只手,怎么就弹不了钢琴了呢?
  李昂就那样静坐着,看着黑白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