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玉如意






    “喛?”安如回头就瞧见繁生将写好的字墨吹了吹,一方方叠好,纳入怀中,遂笑道:“果然有问题,脚底也不带风声,吓谁呢。”

    繁生挑眉道:“爷的事你少管。”

    安如哼了一声,不理会他,抱着那一方锦盒慢悠悠踱步到小书架上,回头看了看繁生正掀开珠帘要出去,才道:“明日你可是要去扬州盘帐?”

    繁生回头瞧她笑道:“怎么?”

    安如歪头想了想,“我想去庙会里玩怕是不能了,你替我儿子求一副准字帖儿罢。”

    繁生摆手就要出去,道:“明日不成,改日引你过去。”说着就转了出去。

    安如这里也无事,晓得自己方才潜听他同保庆说话早已被那人发现,眯眯眼一笑,于是裹了一层夹衣软袄,带锦穗边儿,摇着身子也跟着出来。

    扶着珠帘往下面瞧了瞧,只有保庆一人在立,嘴里说着:“……郑大掌柜那里也正是这个主意……六子山上的营造过了冬便可用了,梁州砖厂的刘督头包了百十来两礼当要送,保庆不敢收下。……山脚子要上土石方,还需得添百多辆车子,纵是灰料,也应补足,只能来回主子定夺。”

    安如听着无趣,于是干脆坐在繁生右边,摸摸索索地拉扯着桌上的文房纸墨,繁生好笑的将重要的东西都挪到另一边,取了无关紧要的推与她玩耍,一面对保庆吩咐道:“灰先不紧,年里打发人往梁州府台送一些吃紧的货,只去问吩咐一般的灰户,没有不应的。尔后你着人往砖厂的刘督头那里走一程,砖的事儿不必提起,土子山上另外的造植不如问他寻个妥当的人来,至于木料砖瓦之类,只当个人情送与他,他自然明白。”

    保庆拱手道:“是。还有一事,并州大兴山里才建的庄子征问土地,咱们大柳树漕切了边,镇长理会分寸,倒被那些无赖儿齐聚的一处扯了皮,保庆只能命人一并买了他们的根基,不料竟有出头人来告到并州屯田参里--”

    安如撑着脑袋插口道:“他们索要的是什么?”

    繁生笑着看了看安如,示意保庆说,后者便道:“他们手里头不过三五间土坯房,咱们要征问土地,说好还三进的在镇子上,那些人得了好处又来闹。”

    安如看着繁生小声问他,“三进的房子多少值当?”

    “百十两银子。”

    安如想了想,便道:“房子不给了,只拿给纯头的银子,说明到底只有八十两,他们必定瞧见真银子便忘了本,咱们却拿足一百两的对现,晃着他们的小眼了,快快就签好卖契。暗地里寻到那挑一竿子的头儿,偷偷白与他二三百两的,待他收了,再以此胁迫,乡里人最重的便是信义,如此一闹,谁能信过谁,再聚不起来了。”

    繁生惊异的瞅着侃侃而谈的小女人,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如嫌弃地甩开那手,打了下去,笑道,“我是奸商,如何?”

    保庆大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繁生瞧见他的不自在,便道:“按着你三夫人的话去做做,再来回话。”保庆连忙退出。

    安如笑道:“我混说的,你也敢来,折了的可是白花花银子也!”

    繁生不以为意道:“明知是爷的银子,说起话来也不留点神儿?”

    安如也不看他,把玩着一枝细头笔道:“谁不知你是个贼强的人来,那土地收来做甚?”顿了顿,才看向他,“收成早强过那点儿小钱儿了,瞒我?!”

    繁生笑道:“你果然知道还来同我呛话。赶明儿给爷再生个大胖小子,就带着你过去摘葡萄吃。”

    “偏就要女儿。”

    说了一阵话安如便有些乏神,打了几个哈欠,被繁生问了好几回才怏怏拖着回了内间里,睡了一阵,恍恍惚惚的,隐约听见有人在同自己说话,勉强用力睁开眼,仿佛瞧见一素妆女子笑盈盈地唤自己,“姐姐,姐姐可醒了?”

    安如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散散瞧了一眼,那女子掩袖一笑,款款行了礼,柔声问道:“姐姐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

    安如脑子“嗡”的一下乱响起来,受了蛊惑一般,真的丢了什么东西……那女子低低一笑,百转千回,“姐姐丢了心,还是丢了身子?怎么都忘了呢。”

    “你捡到了?”安如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竟就相信了。

    那女子却翩然转身,“姐姐果真糊涂了。”

    “哎!不要走!”安如看她忽然远离,心中一急,大声喊了出来,身子猛地一轻,忽坠悬崖般失重--


第三十一章 心中“有鬼”

    天旋地转地如坠深渊,腾地安如浑身僵硬,远远跑开的女子忽然又回来,蓦地将安如狠狠一推,化作一道青光,“倏”一声钻入安如肚子里--

    “呀!”

    安如大汗淋漓猛地从梦中战栗醒了过来,脑子里一片混沌,只看见繁生焦急地抓着自己的双肩大声唤着什么……“呵!”安如轻吐一口气来,才缓了神,听见繁生的声音:“怎么样,好不好,哪里不'炫'舒'书'服'网'了……”

    安如难受的摇摇头,双手抚着小腹,眼睛巴巴地瞧着繁生,“我……”

    “怎么了?”繁生看着她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满是心疼。

    “我作噩梦了,梦见,小仙女……钻到这里了。”说完,难耐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一脸震惊的男人,心中隐隐有些奇异,……。

    “呵呵呵……”繁生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安了神,笑道,“小笨蛋,就这么的连梦里都要同爷作对!”

    “讨厌!”安如愤愤看着他,“人家说正经的,真是女儿怎么样,你敢不要!哼,你若不要--”

    “爷都喜欢。”繁生扶了扶安如,取了软垫子塞到她身后,往床内坐好,挑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儿戏道,“宝贝生的爷都喜欢。”

    安如立刻就眉眼笑开了,推开他,歇了一阵,再无困意,便道:“这一阵子你们都忙,我总是一个人,闷的,也不想听曲儿。净做白日梦了。”

    繁生笑道,“你先忍着,过一阵子,到了年里,带着你去扬州转转,可好?”

    安如歪着头看他,捻着一缕垂下的长发,“你哪里有这闲功夫同我耍的,年里扬州你要见的人比谁都多,臭哄哄的,不去。”

    繁生也不说什么,紧着安慰了一会儿,仍旧坐回书桌做事去了。

    腊月时节里总是俗务缠身,大夫人细细拟了一张来往贵妇人的单子送与繁生知晓,并年节礼物上下赏赐,林林总总的好不耐烦。

    其时又有大姑娘浮雅的亲家夫人亲自过来说话,递送了许多彩礼,大夫人按着对方的礼一样样将女儿家的嫁妆备齐: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金银铜锡盆儿、熏炉、火架等十分完备,另绢绸丝锦的不在话下,其余富贵物事金玉家当的,装了几大箱,把众人都看跌了眼。

    安如看不出这嫁妆是丰还是怎的,却在同孟氏说话时候,听她道,“大夫人另存了五千两的白银在扬州商号里,凭大姐儿的手迹便可随意支取,这是明面儿上的,私下里,睁一只眼放一只眼,柳氏悄悄不知折算了多少财物添给做打手儿的银钱。”

    “对方家究竟是怎样的,为何要这般藏掖?”

    孟氏笑道,“不关这个,还不是怕女儿过去受委屈--总比不得在家里,随口说话哪一个敢不依?”

    安如低头想了想,大夫人也是精明厉害的,偌大的家里,个人都是分寸有礼,哪个也不敢为了邀宠乱来,一个个心八面玲珑,处处掐着个规矩同你钻营。

    过了腊八,大夫人领着前面的妇人们越发的不得空,待客、进香、请神、除扫、采定,安如连个说话的也不能够,只好整日趴在繁生跟前,拿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贴子看来看去。

    “‘天地符’、‘新春符’、‘神灶符’……”一份份翻开,桃木的牌子上密密麻麻装饰雕刻着的符咒,安如看了看便放下了,又从盘子里取出一份礼单来,略略瞧了一眼就要放下,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笑道,“繁生,怎么给庙里的进钱这么丰厚,都同前儿扬州本卫府的大人的礼差不多了!”

    繁生正从书柜里取来一沓卷宗,找着什么,漫不经心道:“千福寺的法师一向厉害,到时带你去扫一扫气,你这一阵子总做噩梦睡不踏实……涵哥儿的寄名就落在那里。”

    安如听得糊涂,不过既然是涵哥儿的事儿,这般厚礼也是应当。发了一阵呆,思绪又跑到别处去了。

    繁生拿着卷子才过来,就瞧见小女人一副隐隐抑抑的模样,问道:“想什么?”

    安如惶惑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茫然半晌才说道:“繁生……你,信鬼神之事么?”

    繁生失笑,“给涵哥儿求个寄名,也是向来如此,怎么这般问?”

    安如摇摇头,只低头拿着那份礼单慢慢看着,心中却开始发涩……信鬼神,还是不信?自己从来都在忽略一件事情。现代的那个自己是怎么死的,是在水中,渐渐看着满眼的碧色沉了下去。那这身子的本尊呢?……

    那个黑漆漆的小房子里,怎么死的。

    身上好端端没有一处伤口,事后也没有心悸之类急发症。

    过了这么久,竟都忘了。是怎么死的呢。

    繁生忙着做事,安如晃了一阵子,便回了里间,床上躺了躺,脑子里乱到不行,还不如找出那个未看完的故事。于是在小书架上鼓捣翻腾,一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格子里的卷子,也许是放的时候不大注意,竟将几卷书衣也翻乱散开,骨碌碌的长长展开在地毯上。

    安如眼神一愣,其中一份正是那一日瞧见的美人图,卷轴之内不是缠绵的才子佳人故事,却全全满满都是那一个美人儿不同的做派。

    将那画卷捧到床上,一点点翻开,除却第一张赏花图,还有曲桥上以扇遮日的芊芊模样,或者灯火阑珊下亭阁之上单身而立迎风沉思……再往内,忽然画锋一转,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女孩儿成了主角,仿佛是美人儿幼年时期,有展扇扑蝶的笑靥,有荷塘里采菱的惊艳,有一群仕女之中蓦然回首的惘顾,也有抽抽泣泣乱坐在散花丛中的娇态。

    安如越看越心惊,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双手仿佛沾到什么不洁的东西,越来越不敢碰那画卷,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猛地将卷轴胡乱卷起死命塞藏在什么地方,再不敢看那个方向,驼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藏在床内、被褥里……

    那个一点点变小、天真娇气的小女孩儿,那个行动里说不出的熟悉,不正是梦中那个叫自己姐姐的,推了自己一把的那个素妆女子么……钻到自己肚子里!

    安如慌不择手,仿佛那画卷的后面女孩儿真的会一点点变小,变成一道青光“倏”地--她化作了什么附入自己肚子里,慢慢地生长,一点点吸纳着精华……

    妖精!

    安如惊惶失措地想着念着,梦里的女子一定是个妖精,要缠着自己,要附体!

    妖精!

    像一只仓皇逃窜的小老鼠一样,安如“嗖”地逃出小房子,甩开珠帘看也不看外面有什么人魂不守舍的全身都贴在繁生身上瑟瑟发抖,好像说什么,可喉咙拼命哽咽,只能挤出凌乱的声音,好害怕。

    繁生从未见过小女人如此失态,也慌着紧她抱入怀中,柔声问怎么。

    堂下原本立着回话的安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的女人,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扑进主子的怀里--安庆识相地咽下还未说完的话,灰溜溜退了出去。

    安如此刻像极了一只溺水的小兽,死命抱着繁生的脖子怎么也不放手,“繁生,繁生……”

    繁生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能平抚着她急剧战栗的身子,紧着她说“无事”之类毫无创意的话,心中急得跟个什么一样,可她也都说不出来,简直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安如咬着唇,紧紧闭着眼睛将那个美人儿的身影从脑海中剔出……怎么也除不了,急得简直不知如何,“有,有鬼……”

    繁生心中一紧,“又做噩梦了?”

    安如想摇头,可怎么也动不了,僵硬了一般,繁生便以为真的是做了噩梦,叹一口气,轻轻抱着小女人,却是往后面的主卧去了,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低低地哄着,“不怕,没有鬼,爷在这里陪着你,鬼瞧见爷都会吓跑的!”

    “……”安如湿润润的眼眸扇了扇,微微颤抖,只会抱着他有力的手臂,半晌也不说话,咬着下唇,相信他听他的,慢慢合上眼睛。猛地睁开眼一看,繁生还在跟前,松了一口气,再闭上眼,浅浅的,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