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
他眸色一凝,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她至今未上朝是为何事。”
“还请皇上赐教。”
“换皮。”他揽住她肩头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康泰常年征战,身上伤痕无数,有很多将士就是根据那几条伤疤认出她的。今日她愿意用命上交兵权,就是在告诉朕,这世上从此只有云初没有康泰。朕不想辜负她这番决意。”
“皇上心疼了?”懿贵妃轻笑道。
“她和你一样聪慧能干。宫中有你,朕放心。”
李常德极有眼色的散去一众宫人,仪风殿内春光迤逦。
云初在昏迷十一日后醒来,指尖没有一个薄茧,细嫩如婴儿般的肤质让她有些缓不过神,半天动不了的胳膊几次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身子。直到一直站住门口看着她的若无奕笑出了声,她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竟然还活着。”
“你会活下来。”若无奕笑道,从砂锅里倒了碗汤药给她。
“这些日子谁来过?”云初饮下汤药,他胸膛有阵阵苦涩的中药味,这些日子的药物定是先经过他的手才送到她嘴里。
若无奕放下药碗,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她:“朝中官员都被你的奢侈淫逸吓退了,只有古有恒每日都差人来看你。”
清了清喉咙中的苦涩,云初沉声道:“你错过了扶睿王上位的最好时机。”
若无奕接过茶杯,看着她略白的脸色:“不一定。”
丰祥二十八年三月初二。
左相云初着初次上朝,云初相貌俊美,身形高挑,眉眼沉静,一派气质自成,一出面一扫连月来不利言论。更有甚者,有官员与其照面不觉面红耳赤,心口胸闷。一个月后,寒门出身的多数官员以及隐隐有寻求云相庇护之意,上门求学的学子也日益增多。然云相均以身有旧疾,不宜过度操劳一一拒绝。朝中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却是名声日盛。人人都道左相好相与,为人大方,纷纷结交,更有显贵说媒与相府,据说相府的门槛已经被媒婆踏破了两次,家中闺阁小姐的画像堪比帝王选秀。
一直劳心劳力的右相孟词话终于坐不住了,以一封长长的谏言上表,意欲归隐。
御花园内,云初垂目赏着四月春花,帝王坐在石凳上,将手上的奏折传给她。
“孟大人劳苦功高,着实辛苦。”云初看完之后回道。
李常德递回折子,皇上挥了挥手让他退开,“爱卿怎么看?”
“臣本就不喜与人共享,既然孟大人觉得相位做的太辛苦,臣定当替皇上分忧。”云初沉声道。
“他虽言归隐,只不过是因为呕不过这口气,是在气你一出来不干事却抢风头,不要告诉朕,你连这些都没看出来。”皇上兴致很好,自从云初身子好了,皇上就下旨准她随意进出皇宫。人人都以为是六殿下磨着云初,却没人猜到,皇上只是瞧着御花园的花儿都开了,拉她来赏花。
云初看着那含苞待放的骨朵不知何时落地,还没绽放就已经枯萎。
“臣愚钝。”
“既然这样,孟右相也老了,不如让他归乡……”
“父皇!”
朱笔还没有提起,花径深处快步走来一翩翩少年,太子古有承,半年前麦色健壮的样子依旧没变,只是换下戎装,少了战士的飒爽英姿,多了几分稳重内敛。古有承显然也看到了云初,只是没去理她,跪地道:“孟右相的事情,不知父皇作何打算。”
这些折子本就是太子先批过,重要的事情由皇上定夺,一般的事情已经由太子处理。见皇上不语,古有承又道:“孟右相言‘臣将去军,黄鹄举矣!’实在只是一时郁结,不知父皇要如何安抚孟右相。”
“安抚?”云初淡淡接话道,“皇上只准右相大人告老还乡已经是隆恩浩荡,还要安抚于他,太子殿下要置群臣颜面于何处?”
古有承起身,看着云初,反击道:“孟右相为国为民之心,群臣可证。‘黄鹄举’正是因为孟右相对朝中一些事情看不过去,才以田饶自比。父皇是明君,自然要……”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正说着,琼华公主追跑了过来,七彩霓裳飘飘若仙,身后跟着慌乱跟随的小宫女,只听她唇齿相碰,声音悦耳,“什么‘黄鹄举’,什么叫‘黄鹄举’。”
“这是古时一个叫田饶的丞相说过的话。田饶当年常年不得重用,对君王说出‘黄鹄举’的话,说的是忠心劳力的鸡,君王把它煮了吃,只因鸡唾手可得;而黄鹄一举千里,吃君主粮食却仍可以得到礼遇,全是因为黄鹄来自远方,十分难得。所以这个田饶要做黄鹄,离开君主远走高飞。”古有承牵过琼华,全然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气势,温声如讲课的先生,全然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的样子。
琼华看了眼云初,又看了眼父皇,最终不情愿的松开古有承的手,黏上皇上,“父皇可是要重用这个田饶?”
皇上笑了笑,抚了抚琼华的长发没有回答,半晌看向云初:“爱卿以为呢。”
“臣觉得皇上圣断。”
他笑了一声,提起朱笔:“是朕圣断还是你巧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要看见你做事。”
朱笔之下,告老还乡的折子上,批了个醒目的“准奏”二字。
“父皇!”
“君无戏言。”
古有承面色沉了沉,虚心道:“儿臣不懂。”
皇上瞧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指了指云初:“爱卿解释给他听。”
云初垂了垂眼道:“是。”琼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跟古有承中间。
“太子殿下既然知道黄鹄举的典故,就该知道田饶坚决离开了想要挽留他的鲁哀公,投奔了他国做了相。”说着抬起头,淡淡的反问道,“今日孟右相以田饶自比,那孟右相想必是在这六国之中,已经有了心仪的去处,孟词话之才,不能为我古银所用,留之何用?”
“诡辩!”古有承怒道。
“臣不敢。”云初微微颔首,“只是皇上要臣说,臣才说的。太子与孟右相有师徒之情,更是比臣了解孟右相,只是一时被师徒情搅乱了心知,没有看清楚孟右相的心思罢了。”
丰祥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孟词话辞官归隐。帝仅赏黄金一箱。孟词话的离开,引得朝中官员纷纷揣度,太子恐有失势之忧。同日,左相云初独揽大权,太子党对其排斥日深,弹劾云相的帖子一日竟有百余封。
四月初七。离江画舫上,有人见到云初与六殿下共乘一船,自此朝中拥护六皇子古有恒的人渐渐浮上朝堂,太子古有承,嫡出六皇子古有恒,睿王白羽轩三人各有势力,朝中情势变得紧张起来。
朝露殿里吕妃难产,一个居南面,一个住北面的王皇后和懿贵妃时隔半年终于在朝露殿有了嘘寒问暖的机会。
“妹妹来的这样快,果真是打理六宫事务尽心尽力。”王皇后命人带走了琼华,太医已经确定胎儿活不下来,免得小公主沾了晦气。
懿贵妃笑她迷信,垂了垂眼道:“姐姐体谅。”
又被皇上拉到御花园一起批折子的云初,看到李常德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说了句“吕妃难产。”险些要背过气去。皇上题字的朱笔抖了抖,掷下毛笔就向朝露殿的方向而去。云初看着这五十余份折子,又看了眼皇上的背影,决定干好手头的事,刚刚捡起朱笔,还没放下,就见李公公又跑了回来:“云大人皇上请您一同去朝露殿。”
云初跟着李常德一路快走,心中思绪纷乱,她不是没看出皇上对她的意思,甚至于皇上几次暗示于她,只要她愿意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懿贵妃。批阅奏折是臣子为皇上分忧,可这看皇上的妃嫔生孩子,可就不是臣子义务了……
第67章 二十七
朝露殿内太医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手忙脚乱的宫女慌了心神,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皇上,李常德眼明手快,训斥了几句,众人也都提了几分精神。云初缓缓跟在后面,见着金盆血水映着自己七分相似懿贵妃的容貌,水纹圈圈荡漾开来,模糊了视线。
“云大人。”李常德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旁,低声道,“皇上心烦,大人还要多多体谅。”
云初垂了垂眼,提起衣角踏进朝露殿的门槛。
本是紧闭的窗棂忽而开合,冷风袭面而来,阵阵寒冽,朝露殿却愈发清冷安静,死气沉闷,只听“咣”的一声闷响,太医忽的跪了一地,低头不语,一切已然注定。
“孩子没保住?”手上的茶杯摔的出去,碎了一地。
“臣无能,臣该死。”为首的御医噤声道。
云初越过碎裂的茶碗,掀开帘幕,向屋内走去,内里懿贵妃正命人清理血污,皇后坐在窗前安慰吕妃。隔着重重帘幕,看不清吕妃面容,只是早有听闻这是个十分高傲有才的女子。不知这番丧子之痛,她可能疏解?不知皇上那句只问孩子不管大人的责骂,可有让她心寒?
脚下金盆,是血污发青的婴儿,蜷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像一块烂肉。
“云大人甚得恩宠,也该知道,外臣有别不能入内。”皇后隔着帷幕劝退道。
云初截下刚刚送进来的一盆清水,沾手清洗。等着册封宣旨的内侍太监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宣旨。
“是个皇子。”云初捧起金盆里的孩子,用手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污渍,捏着他的鼻子,清理他的口鼻,几次舒缓之后,面色发青的死婴忽而极为细微的咳了一声,微弱的几不可闻,云初手中一抖,试图要抓住这微弱的悸动。
刚刚还热闹的朝露殿一下去了大半的人。来清理皇子死尸的太监站在那里等着云初放手,帷帐内,哭的已经哑声的吕妃几乎要扯掉整条帘幕。
死婴,不吉。
皇上震怒,只怕吕氏一门的荣耀要到此为止了。在那细微的哭声里,云初突然分辨不出,这是荣辱之争,还是丧子之痛。
皇上听闻云初抱着死去的皇子不肯放手,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去。斜阳下山的时候,云初一身血污,怀中不知抱着什么回到了左相府。
“你这样不声不响就抱回个孩子来。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若无奕走上前去,给她系上披风。
“我也不懂。”云初回道,“只是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三日后,吕妃难产一事引得吕氏不满,认定有人迫害皇子,要求皇上彻查。皇后因为保小弃大的言论,遭到吕家言辞批判,认为中宫失德,不足以为后。古有恒恼吕氏污言秽语,气的接连几日都不许人进入皇宫探看吕妃。
而最该表态的皇上,此时正在御花园与云初讨论边境通商互惠的事。几番斟酌,对于边境异邦的政策也多有不同,如大瓦凶悍,要以文训之,只怕永无宁日,不如以武相交。而昌昌赫族喜耕织,比起武力建立买卖市场更为有利。皇上只听她一件一件分析着,从不过问那日的死婴去了哪里,也不问她对朝中吕王两家的争论有什么看法。
太子古有承独揽了此事,与大理寺少卿许杰同办,六皇子其母后是王氏皇后,因要避嫌,所以赋闲在宫中。
十日后,服侍吕妃的宫女春燕被查出曾是王家侍婢,以此为线,一连串的阴谋浮出水面,皇后为巩固后位,扶亲子六殿下上位,不惜迫害吕氏,因为四妃之中,只有吕家还没有明确拥护哪位殿下。其余三妃,良妃与淑妃与懿贵妃亲近,而兰妃是当年江南首富白家送进来的人,皇上怀疑她与白羽轩有关,已经冷落她许久了。可白家财势不容小觑,皇后在兰妃与皇上之间几经磨合,兰妃在皇后庇护之下,也算是活的风光滋润。如此一来只有吕家没有明确态度,似敌非友,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皇上对于矛头直指皇后一事,并未作出偏袒的言论。在帝王的沉默中,往日华贵的热闹的昭阳殿,一片肃穆。
“母后。”琼华看着门口凋落的牡丹,再也没有每日送来的怒放盆栽,似乎连这要凋落的花儿,都在预言着昭阳殿的结局。
“带公主下去。”王皇后抚过琼华乌发,淡然道。
老嬷嬷牵起琼华的手,不容琼华再说些什么,带她出了昭阳殿。
皇上禁足皇后,懿贵妃风头再无人及。
荔枝仍是一盘盘的送来,白润剔透,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如往日甜润可口。
“儿臣见过母妃。”古有承剑眉朗目,一片得意。
懿贵妃放下手中的荔枝,接过侍女递上的擦手帕子,擦了擦手,招呼古有承过来:“我儿这些日子也累了。”
古有承笑了笑:“儿臣定要母妃过得舒心。”
娇嫩的荔枝肉经不住这句誓言,似是在盘中抖了抖。懿贵妃瞥过那盘荔枝,沉了沉声问道:“近些日子云相可有动作?”
提到云初,古有承冷下了颜面,隐有不悦:“他?他自然是日日陪着父皇赏花遛鸟,哪里是个丞相!早就听翰林院的人说起过,这个云初巧舌如簧,还曾给睿王开脱,怎么可能会真心帮衬六弟。”说着,眉宇之间露着隐忧,沉下声道:“只是,父皇对这个云初似是纵容的很,儿臣斗胆,翻过彤史,自从云相入朝,父皇并未在哪位妃嫔处歇息过,莫非真的是……”
懿贵妃握在手中的锦帕几乎碾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