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流年
不是没有感到自己的变化。并非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而是仿佛一夜间,就由从前那个心淡、温和的仲流年,变成了一个孤绝、冷漠的怀疑主义者。
上学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也看不清未来。但是性子恬淡,实则没有过很大的欲念。
他为自己指定人生计划,不过想用一双手打造一片天。
从很小的时候起,仲流年便明白,此生的他,注定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只有自己可以倚仗,可以信赖。能付出的越多,可能得到的回报才越大。
于是任性、玩乐与为所欲为,在他看来,全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奢侈。
直到遇到姜莞尔,恋上姜莞尔,离开姜莞尔。
后来的他,突然性子大变。
更加的寡言少语,极少流露感情。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已然忘记了如何发自内心去微笑。
他变得实际,变得汲汲,甚至变得不择手段。
仲流年的一切行为,终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的:他要赚足够多的钱,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去。他急于要证明自己,急于要尝到仰视别人的滋味。
于是他放弃了原本钟爱的职位,为一个打经济官司的律师做助理。从而放弃了自己造就梦想过的前途。毅然决然的接受了南枫国际部门主管的邀请,投入商战大潮。
只因为仲流年知道,通过后一种途径成功,会比前一种来得更加便捷,收益也更大。
如今的仲流年,终于以令人惊叹的战绩和史无前例的速度,坐到了南枫高层。手握着可观的股票份额,成为董事会里举足轻重的一员。
在他人看来,他极速的成功了。从穷小子,一跃成为富不可言,权倾一方的商界风云人物。
仲流年的名字,几乎成了一个神话:一个精英奋斗的神话。
可是当权钱戳手可得,当生活变得越来越安逸平稳。他突然深深地感觉,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他只不过在用无尽的追逐,去填补心里的一个洞;用五光十色的成功,去向一个远去的背影证明。
因而当他坐在豪华的办公室,穿戴着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听着助理汇报巨额的营业额时。仲流年才发现,心里的那片空白,越来越大,无论如何都无法去遮掩。
于是他依旧没日没夜的工作,事无巨细,都一一亲自过问处理。
不明就里的合作伙伴,认为他是拼命三郎,认为他敬业的令人生畏。
然而,唯有仲流年自己知道:那些所谓的投入和专注,不过是害怕给自己留下余暇,去碰触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那个人,那个曾经占据他的内心,然后绝决的离开,在那里留下一块疮疤的那个女人。
姜莞尔。
然而重逢的那一刻,仲流年突然感到了疲惫。深切的,不可抑制的疲惫。仿佛无谓的积累了六年,隐忍了六年,自欺欺人的铁石心肠了六年。
他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依然脆弱,脆弱而且卑微。
只因为姜莞尔。
……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确切的说,是他见到她。
那年他在法律系读大二。因为打算用两年时间修完四年的课程,因而常常读书到很晚。
九点多钟,仲流年收拾了东西,从教室步行回寝。
夏天的夜晚,校园里总会有些大大小小的活动。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偏头的打算都没有。
男生面无表情的,任莹黄色镁光灯照在侧脸。他自顾自的走,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台上,主持人用甜腻的声音报幕,“下面有请经济系大一的姜莞尔同学,为我们演唱一首《流年》。”扩音器把她的话扩散到整个校园,又是一阵雷鸣掌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自己名字,还是只不过鬼使神差。总之那时的仲流年,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仲流年,停下了脚,转过了头。
女生穿了一件很随意的连衣裙,露出纤细白净的脚腕;一头黑发松松扎了个马尾,在背后随着步伐的起伏而轻轻荡漾。
不是不惊艳于女生精致的面孔,却更加被她天真而略带些羞涩的笑容感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细碎如阳光般温暖的光芒。
突然拔不出脚,突然时间像被定格。仲流年站在女生温柔轻扬的歌声里,静静听了很久。
曲罢,女生在巨大的欢呼声中显得有些错愕,下台时被话筒线绊到,踉跄一步。于是脸羞得通红,鼓起脸伸了伸舌头。
被那天真的神情感染,仲流年微微扬起了嘴角。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心中流淌过一抹特别的柔软的情绪。
犹疑了一下,还是举手拍拍站在前面的男生。礼貌的问一句:“同学,请问刚才唱歌的女生……叫什么?”
男生回过脑袋,带着一丝意犹未尽:“姜莞尔啊,你不知道?新进校不久的校花小师妹呗!”
姜莞尔,姜莞尔。
于是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和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
后来也会时时听到她,偶尔看到那个名字。
舞蹈比赛,英语演讲,广播台的宣读稿,
明明像个孩子,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又偏偏可以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
也会在身边的男生那里听到她的事情。
“什么,你跟姜莞尔告白了?被拒了吧!哈哈,不自量力。”
或者偶然在自习室里看到她。
简简单单的穿着,素净懵懂的小脸,很认真的演算着高数练习题。想不出来的时候,会用门牙衔住笔端,像猫一样,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分神,他会摇着头,清醒的告诉自己:仲流年,你还担不起一份爱情,还不能让这样好的她更加幸福。
于是他只是默默的,远远的望着。
他和她,两个世界。
不知是不是中午那一杯拿铁咖啡的作用,整整一个下午,姜莞尔觉得格外精神。不到四点,便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了差不多。
放下笔,扭扭酸涩的手腕。莞尔抬头望向外面逐渐西沉的太阳,在窗上投下橙黄色的晕影。
低头间,楼下的一抹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高瘦而挺拔,仲流年轻轻倚靠在车门,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
他在讲电话,耳上别着微型的耳机,眉毛微微蹙在一起。偶尔开口说几个字,大概是“好”,“可以”之类。更多时候,只是面容凝重的倾听。
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脸色,看上去很疲惫。姜莞尔出神的望着,不知不觉间,头向外探出一些。
“莞尔!”刘芝言突然在背后猛拍了她一下,也翘首去看,正瞧见仲流年打开车门进去。
“我就知道!说吧,你和咱们仲总究竟什么关系?”刘芝言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自从那日聚会,仲流年点莞尔合唱以来,她已无数次炮轰这个问题。
“都说了,只不过是从前的同学。”姜莞尔坐直了身,才发现这回答让她自己都心底发凉。背后仍因刚刚那一掌而隐约作痛,瞪一眼出手狠毒的女人,问道:“你怎么跑我们部来了?”
“送资料。”刘芝言扬扬手里的文件夹子,正要再说,却被人打断。
“姜莞尔。”助理小陈面无表情的站在两人中间,冷冷的说:“王总管叫你去见她。”
那个女人?姜莞尔浑身一冷。想起那晚,她老人家唯恐天下不乱的一句:“姜莞尔,总经理叫你呢。”她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没办法,人在桥下走,怎能不低头。在刘芝言同情的目送下,姜莞尔耷拉了脑袋,跟着陈助理走进总管办公室。
女人见她来了,缓缓喝了口茶,悠然道:“姜莞尔,会喝酒吗。”
喝酒?姜莞尔愣了愣,老实交代道:“会一点点。”
抬头看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果不其然”的笑意,王总管继续慢悠悠的说:“那很好,周五与广告商有个酒席,你就代表营销部去应酬一下吧。”
她?应酬?姜莞尔更是摸不着头脑,有些犹疑的开口回道:“可是,我才刚进公司没几天……”
“没关系。”王总管不动神色的打断她的说辞,推了推眼镜,“就凭你和仲经理的关系,你现在做什么,都不算越格。”
她和仲流年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又与她的资历何干?姜莞尔不禁有些恼了,但面对着比自己高一级,又明显带些恶意的女领导,炫…书ūmdtΧt。còm网她却不好发作。
不得已,还是应了下来。走出办公室,原本还算轻快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许多。
夜凉如水。莞尔紧紧围了围巾,将脸藏在层层叠叠的布里,迈着仓促的脚步向约定的酒店急行。因为饭局定在七点,所以下班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在办公室里坐等天黑。腿有些麻木,走路都不太灵便。
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温差很大。她还是适应了好久,才知道要用围巾手套把自己包裹严实。
手套是灰黑色的,很旧了。是许多年前的一晚,仲流年为她套上的那副。
终于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她如释重负的跺跺脚,感觉身体迅速回暖过来。
向领班小姐简单说了,对方忙笑意盈盈的领她上楼。转了几个弯,一间雅致的包间出现在眼前。
门开着没关,女人一出现在门口,聊的正欢的男人们便抬头定了神。
姜莞尔的确还是个学生,完全不懂得陪同客户的规矩。哪里会有人这样直接闯进宴席,倒显得她是个贵客一般。
不过王主管本就指望她出丑,所以事先只说了时间地点,别的都没嘱咐。
所以当她一脸尴尬的微笑,双手绞着,站在桌边进退两难的时候,席上所有人都显出惊讶之色。
仲流年也有些意外,特别是看到女人穿戴的手套,竟然如此熟悉。一时愣住,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原本自如的表情也有些僵了。
还是秘书小李反应得快,忙讪笑着圆场:“这是我们营销部新晋的骨干,姜莞尔小姐。刚从郊区那边赶回来,路上堵车,所以到的晚了。”说罢,向姜莞尔使出两个眼色。
姜莞尔也不是傻子,赶紧接过话茬倒了歉。
漂亮的年轻女人犯错,总会很容易被原谅。对方的人笑着打了招呼,叫服务员添张倚子,莞尔就在门边坐了下来。
打断的气氛被接上,男男女女又回到了刚才觥筹交错的状态。仲流年早已收回投在姜莞尔身上的视线,谈笑自若的与旁边的男人对话。
“仲经理。”男人夸张的笑着,举起酒杯。席间顿时没了声音,所有目光投向两人。
“仲经理年轻有为,是咱们商界的精英,这个我早有耳闻。这次能和贵公司合作,实在是我们广发传媒的荣幸。”
“来,我敬你一杯,希望合作愉快。”
仲流年得体的一笑,眼角隐约显现出一丝纹路。男人举起了盛满酒的杯子,轻轻一扬:
“合作愉快。”
看到周围的人都默契的举了杯,姜莞尔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酒杯空空如也,慌乱间,只得拿茶水滥竽充数。
此情此景,却被旁边的中年男人看到。男人伸手取了白酒,也不迟疑,直接给姜莞尔满在杯里。
“这位……姜小姐。”男人隐约有了醉意,摇摇晃晃握着杯子,“这么年轻漂亮,在南枫发展,必然大有前途。来,我周广才……敬姜……姜小姐一杯。”
姜莞尔犹豫着举起那小半杯清冽的酒水,手停在半空,举棋难定。彼时她说自己会喝,意思是充其量啤酒一杯。这么几口白干下去,她定要吐得翻江倒海不行。
再看男人,早已经仰面干了,微低下头,长吐出一口气来。一股酒菜掺杂的油腻味道向莞尔面袭,女人登时觉得想吐。
男人却一眼发现了她毫无消减的酒水,竟伸出毛手握了姜莞尔拿杯子的手,表情有些暧昧,言语里带着浓浓的醉意:
“怎么,姜小姐不给我面子?”
姜莞尔恨不得将那脏手狠狠甩开,但理智告诉她这样做简直是疯狂。心中暗骂了一百个“老色狼”,面上却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客气的回道:“我恐怕……我酒量不好。”
男人挑了挑眉毛,手却没有放开。身体向女人靠近了些,似是还要催促。
姜莞尔如临大敌,进退失据。
这时,仲流年冷淡的飘过一眼,虽然一直忙着应酬,但姜莞尔这边发生了什么,却从来没逃过他的眼底。暗暗攥紧了拳头,他面带微笑立起身来,说的神色自如:
“南枫国际能找到广发这样优秀的合作伙伴,实在是荣幸。仲某不才,就代表南枫,敬各位同僚一杯,感谢各位愿意相信我们这次开发的新产品,愿意助南枫一臂之力。”
“我先干,各位随意。”语罢,仰面将酒一饮而尽。黑色的鬓发向后散去,又聚拢回来,在空中划出干脆的弧度。
什么时候起,他酒喝的这么凶了?
姜莞尔呆愣了半晌,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还好身边的男人响应号召,又满了杯酒回敬仲流年,一时人声鼎沸,莞尔暗自松一口气。
谎称自己要用洗手间,女人慌慌张张退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