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尚未近门,便有数骑人马疾驰而出,为首的却是鄂尔珲。
这是羽瞻身边与我最熟的人,我见他便顾不得什么体面,急忙开口问道:“大汗呢?”
“大汗他……已经走了。”他的眼睛转向地面,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梗塞感。
“走了?”我虽料到可能是这样的情况,但真的发生了还是觉得非(提供下载…87book)常失落,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悲伤。
他点点头,目光垂得更低:“大汗说……他没办法再面对您。娘娘请回吧。”
“他还说什么?!”我愕然羽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难不成是要和我恩断义绝么?!我虽知道自己那些话说得过分,定然让他心中不快,却也料不到竟会是这样的后果。
“没什么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大汗让茨儿夫人留了下来等待娘娘,还有几件物事。请娘娘自己去看吧。”
我顿失方寸,手足麻木僵硬,泪水却从眼中流下:“他……他就当真没再说别的?”
“若是有也是向茨儿夫人嘱咐了吧。”鄂尔珲终于抬起头来:“请娘娘随臣前来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策马前行,又是怎么从马背上下来,再怎么掀开帐帘,对坐在那里红着眼睛的茨儿惨然一笑的。
她几乎是扑了上来,抱着我,眼泪滚滚而下。可我却不想哭了,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这一切。
“别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冷静的:“大汗说什么了么?”
茨儿几乎惊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断续,不知是支吾还是哽咽:“……娘娘您看桌上的匣子吧。大汗只说让奴婢留下来将这个交给娘娘,再没跟奴婢多说一句话了。”
青白的指尖搭上匣盖,挑开盒扣,只需再看那匣中物一眼,我便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匣盖重重砸上我搭在匣子边缘的手指,我却不觉得疼。
将息许久,我终于扭过头对呆怔的茨儿说:“此后……还是叫我殿下吧。”
“娘……殿下?”她的惧怖惊讶丝毫不下于我刚看到匣中诸物的时刻,僵了片刻便抢上我面前,只看了那匣子一眼,便怆然跌坐在了我身边。
“他把这些东西都交还给我了。是什么意思还要我说吗。”我的声音喑哑难听。
毡帐的天顶是挑开的,接近黄昏的温柔阳光如同水一样洒落在匣子中那些美丽的器物上。两截断了的箭,一支黄白色光泽润滑的骨笛,琉璃鹰,榴花簪,那块通体纯白的玉玺,还有一条细小的皮毛,掂起来细看,却是银貂鼠的尾巴……
把所有这些都交给我,难道是就此决断么?!
“殿下……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茨儿的声音轻细,像是一阵风,从无边的旧日时光中吹来——那时还是我宽慰她,如今我也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是天不从人愿,还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呢。
我木然摇摇头。
她似乎被我忽喜忽哀的表情给吓住了,竟死死攥住我的手不肯放开。
“放手吧。本宫没事。”我轻声道,从她温热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右手,伸到她面前:“看到这伤疤了么?”
她定睛看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这是我们在围场初遇的那一年大汗射伤的。”用左手取出匣子中的断箭,我笑道:“便是这支箭,从手背穿过去。差一点,我的手就废了。养了这么多年,仔细看不是还有个伤疤么?”
她狐疑的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似乎在怀疑我是不是悲痛过度疯了。
“比这一箭更早的,是他猎取了我的心的一箭啊。手上的伤疤好不了,难道心里的情感就能丢得掉么?我相信,他一定也不愿意失去我吧。他现在在生我的气,可总有一天他会不再生气的吧,总有一天,他还会接受我回到他身边吧……如果我把大延河山送给他,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我的口气由平静逐渐转为哽咽,终被茨儿慌张地掩住:“殿下!您不要这样讲,就算您什么都不给,大汗也会原谅您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您的人……”
“疼爱?”这个词终于砸破了我假装坚强乐观的那层壳,我终于哭出声来:“他疼爱我为什么还这么早走,为什么还留下这些东西来?谁说他疼爱我……”
她不说话,只静静跪在我身边,由我哭湿她肩膀。
许久,她终于道:“其实娘娘自己也明白的,此事怪不得大汗。换了谁被您那样挖苦,还是在三军将士面前,也一定不愿再见您……至少,在气头上是不愿意的。您先耐心等他消气吧。”
我屏气半晌,忍住了泪水,才敢开口,道:“那我们走吧。”
说罢,我自己扣上了盒子,抱在怀中,便起了身。
“啊,殿下,还有一样东西……大汗说您随李将军大军回昌兴都的时候,他们也许没有替您准备寝具,所以大汗把自己的衾被留下给您……要带上吗?”茨儿却怯怯地问我。
我怔了一下,忍住险些又流出的泪水,重重地点了头。
他为我想到这些,多少还是此情难舍的吧。待他消气了,我总是能挽回的吧?
“请替我转告大汗,所有他留给我的,我都好好收着。等他愿意让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把我答应给他的都带去给他……就是等到死,我也会等着的。”
对鄂尔珲说完这句话,我上马,离开郜林人的营地。怀中仍紧紧抱着那小盒子。
无从辩解
大延的营地和郜林营地所隔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那一夜,我是自己铺开羽瞻的那套被褥的。没有茨儿帮忙,我自己做得很是不顺手,毕竟从来没有自己准备过这些。
至于为什么拒绝她帮忙,也许只是因我不愿别人多碰触他留给我的东西吧。
可是就寝之时,我却发现自己这样的做法绝对是正确的。
那以数层锦缎叠加制成的被中,是藏有什么东西的。我一躺下,便感到胸口的锦被并不如其他地方柔软,反倒是厚出一块。
他留这被子给我莫非是要传递什么消息?我一个激灵,急忙伸手去捏,果然,那物事的大小约莫就是折起来的一封信。
此时夜已经全黑了,我帐中并无二人,原本可以放心拆看——可是,刀剪之流的锐器,约莫也是没有的。
帐中唯有一支蜡烛还亮着,光色昏黄。我摸下榻,将那蜡烛从烛架上拔下,引燃了另外的三支,才终于看得清楚周遭。果然不出所料,周围没一样物事有尖或者有刃。
几案上丢着我睡前卸下的钗环,可惜唯一的一根簪子也是钝头的……那盒子里的箭倒是有尖刃,可以将缝被子的丝线割开。
可是,我总不能把那被子就这么豁开一个口子地丢着吧?羽瞻是汗王,他无论如何都没有给我一床破被子的理由。若有一支尖头的金簪,我倒是可以戳出一个个小洞,然后用头发把丝面再连起来,这个任务是箭头绝对无法完成的!但现在在军中,只有我和茨儿两个女人,我上哪儿去找簪子去?
我懊恼至极,蔫蔫地吹灭了蜡烛,躺回被中。羽瞻身上的气息还残留于枕衾之间,我闭上眼,有他拥着我的错觉……不知道今夜梦里能不能见他一面。
第二日早上,我心绪糟糕透顶。昨一夜只梦到了起火的临蓟王府,我在府门外急着要进去取一个什么东西,但如何也想不起要取的是什么。白急了一夜也就罢了,再起身还得穿着那身脏衣服——自打我从临蓟王府出来之后就再没换过衣服,却又是过火场又是溅人血的,这原本就颜色素淡的衣服早就脏得不能看了。
李彦裕隔着帐门向我请早安,我突发一想,问道:“李将军,临蓟王府烧了么?”
“回殿下,没有。”
“本宫想回去一趟。”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却突然想起了我在梦中急着要拿的东西是什么,心不自禁地虚了。
——那四枚兵符还在府中,一定得取出来。可这不能让李彦裕知道,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会不会引他怀疑呢?
果然,帐外的人迟疑了片刻,方道:“殿下要回去做什么?”
“我的衣裳脏了。”我庆幸自己恰好有这个理由:“也没有可以换的钗环头面,实在是……”
“殿下不能将就点儿到了昌兴都再换么?宫中定然不缺头面衣裳。”
我立刻否决:“不行,穿着这么脏的东西我怎么见人?!还要进宫见哥哥……啊,皇兄,这多失礼啊。”
抬了冬珉这尊大神出来,不知道能不能震住李彦裕?我屏气凝神,等了许久,那边才颇为难地应允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末将马上就要拔营了,殿下您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请速去速回。”
重新踏进居住了一个月的王府,我竟颇有几分不舍。但隐隐之中,却又觉得这王府似乎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整个临蓟城都几成废墟了,这里却依然整洁明朗呢?就算之前三方面的军人都顾虑于我不敢对王府下手,可我离开之后,这王府里的财物不都是任人拿取的了么?
除非,有什么极厉害的人物始终在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嘱咐那几个随我来的士兵跟紧我。
然而,一路无事,直到我的寝房门口,那些士兵才为难地禀告我,他们不便进入我的寝房。
也好,否则当着他们的面拆枕头定然是不妥的,可抱着一个枕头回去,李彦裕那儿也难以解释。我嘱道:“你们几个就在这门外等着,不要乱走动。”
他们应了,我方推开卧房的门,茨儿尾随我进入,却撞在了突然停下脚步的我身上。
我的寝房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红罗帐被放下了。可即使隔着半透明的绡,我也能清楚看到,那只里面藏有兵符的枕头不见了。
我抢上几步,一把拉开帐子,掀开衾被,可那四方的枕头怎么能藏得住?仓皇四顾,也全无那绸丝枕头的半分踪影。
我疾走到妆台前,拽开小屉,那里面的金钗玉饰明珠珊瑚一样不少——若是寻常贼人进入,就算不把这儿翻得乱七八糟,至少也该寻摸女子妆台。这些首饰比那枕头值钱多了,又好变卖。留下首饰却拿走枕头,那人一定是知道里头有兵符,并且也用得着那些兵符的人。
“除了我,你把枕中有兵符的事情还告诉过谁?”我转过身,逼视茨儿。
她却并无惧意,磊落答道:“告诉了大汗。”
“除此之外,没人知道?”
“……应该是没人知道。奴婢把兵符缝进枕中是灭了烛的,就是有人偷看,也看不到什么。”
我不再问她,只叫她收拾衣服首饰,自己坐到榻上,心思却如同夜半的烛火一样摇摆不定。
这枕头若是羽瞻拿走倒也好了,但若不是他……我该如何处置?
如果拿到兵符的是李彦裕,他一定会发现,我就算不与丁勋串通,自己也必然是有不臣之心的,否则何须带兵符南下?但若是丁勋得到了兵符,他……会不会还有后手?要么我就直接要求李彦裕就地斩了丁勋吧,免得留下后患。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一阵子间,茨儿已经快手快脚地包好了一堆衣服首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
心知就算呆在这里也毫无助益,我长叹一声,随她出房。
这座王府,我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来。
翘檐碧瓦,荷池锦鲤,曲水风柳,这一切都将成为无主的风景。几年或者最多十几年,这里就会成为荒草狐火的废园,恰好配着已经化为修罗血池的临蓟城——过了这两天,无人掩埋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王府虽已远离市井,但风向朝这边时仍然会闻到令人作呕的臭气。
我折过廊子,眼角余光却突然瞟到丹墙的尽头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是我脸热心跳,就算死了都不会陌生的熟悉背影!我疑自己眼花,可那边的花枝尚在颤动,此时又并无半点儿风——难道当真是他?
“大汗!”我一声喊出,却不见那边有什么动静。
顾不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也顾不得茨儿和那些军士们怎么想,更顾不得细寻思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了——我提起裙裾,跳下回廊,便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身后传来茨儿焦急的呼唤,我却只当没听到。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也许在这个愿望的驱使下我的速度太快,直追到墙尽处,那身影仍然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然而,我并不擅于奔跑。胸口像是被填进了滚烫的火炭,呼吸中带着铁锈的气味,腿也越来越沉。再加上那累赘的衣裙,我跑得格外辛苦,可却始终追不上他。
许是我太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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