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我认得出这车,是因为我曾说过自己更喜(87book…提供下载)欢凤凰,父皇便下令公主车驾上的帐幔换去,新挂上的真是只有皇后才使的凤纹绸幔。只是为了和母后的车相区别,这绸幔是浅青的,凤凰亦是由朱色线绣出。
这青底丹凤幔,天下再无第二件。
冬珉用这车来接我,是要表示他对我的看重么?车驾逾矩乃是大不敬之罪,父皇许我用凤纹,乃是缘于宠爱。可是冬珉也许我用,是不是要向我表示——就算父皇已经仙逝,大延皇室仍然把我当作最珍贵的公主?
这算是一种讨好么,还是一种利用?
踏进这绣车中,我心意滚荡,竟是片刻难平。伸手抚触一处处精致的刺绣,鼻子一酸,竟掉了泪水下来。
这是我的父皇还在的时候,他亲自赐予我的东西……如今器物犹存,人却在何处?
我的父皇,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无限包容于我,连他为我亲自选出的良婿,亦难以毫无猜忌地与我共度一生。
触景生情,原本便难堪。如今我脸上着了严妆,一流泪,更是冲得不堪。
茨儿——也许还该叫她戏雪,从绣车的一角取出了脂粉盒子,细心替我补了妆。描下最后一笔,她蹙了眉道:“殿下,可千万别再哭了……皇帝陛下该不高兴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如果没有人安慰我的眼泪,哭有什么用,哭给谁看?
既然没人要看,那就不如不哭。
绣车外面的声音逐渐嘈杂,想是进了昌兴都了。今日也许有市集,我虽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来自人间的热闹,却终于给我添了一点儿勇气去振作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盘问。
车驾终于停在重重宫阙的侧门边。除了有盛大仪式时,宫城的正门是不会开启的,可就在最外一道宫门就要我下车,这种事却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若没有那几个引路的宫女,我也许会在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宫城中迷路的。
但这规模宏大的华丽建筑群,却总让我有一种奇异的疏离感——这里和父皇为帝时的气氛大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国势的衰微,也许是因为新帝的无为,这偌大的地方被一种阴冷的死气罩住,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缺乏了什么东西呢,也许是孩子?如果这宫中有几个小孩子,说不定就会有活泼得多的气氛。
父皇只有两子一女,已经是子嗣单薄了,可冬珉即位这几年,后宫的妃子竟一个孩子也没有诞育。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人们总说,一个王朝快要破亡的时候,皇室就会首先衰败下去,这话也许不假。可是,大延朝的皇室衰微不知怪谁,可王朝破灭,一定是有我这个公主的作用的。
从侧宫门,转过一重重殿阁,终于到了玄正宫的配殿,冬珉居然在那里等我。要知道皇帝接见臣子时几乎都在正殿,便是再随意,也会选御书房之类地方。配殿是皇帝休憩之所,他让我去那里见他,还真是摆足了“一家人”的架势。
兄妹对质
我提起裙摆,跨进偏殿,绣着山水纹样的硬裙边在包金门槛上摩擦出娑娑响声。
明明是夏天,偏殿里却沁着一股冷冷的香气,这香味儿甚至带着一些潮气,让人感到身处水中,并不是那么舒服。
奇(提供下载…87book)怪的是,这殿里似乎有一股暗气……我眨眨眼,才发现一个穿着青底龙衣的男子站在帷幔后面。
我几乎不敢认那是冬珉。
上一次见他,他着戎装,尚有一股虽稍显浮躁却凌厉霸气的王者之风;可现在那个人,却几乎成了一个衣裳架子,也与大殿里阴沉晦涩的气息相应。
我定定神,双手交叠,抬起广袖,遮住面容,盈盈下拜:“臣妹拜见皇兄!”
余音在楠木大柱和蜀锦帷帐之间游荡,像是琵琶弦断的一瞬余响,空落落,久久得不到回音。
我疑惑地从袖子上抬眼偷望,那身影却仍像我进来时一样立在原地,竟纹丝不动。
“……皇兄?”我又试着开口唤了一声,声音加大了一些,他才猛地一颤,却也不回头,只沉声问道:“阿鸢?”
“是,臣妹拜见皇兄。”
“你回来了。”
这话既不是询问,亦不像是说给我听,似乎只是为了给自己找说下一句话的台阶。
我屏气,等他再开口,可是并未等到。
他到底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冬珉了。我原以为自己能比较轻易地应付他,但这样的沉默,却让我的心越来越探不到底。
那么,我也只好不说话。除了跪在原地让我膝盖越来越疼几乎麻木之外,心思也乱转,找不到一个方向,这感觉当真不好得很。
终于,他转过了身来,道一句:“起来吧。”
居然不是“平身”么,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就要直面他的脸了。
可是,当我终于看到那张我应该熟悉却显得陌生的脸时,不禁深深吃了一惊,竟然非(提供下载…87book)常失礼地瞪大了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面孔已经瘦削如刀,还似乎罩着一层阴郁的气,眼神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谒见帝王所穿的华丽礼服垂下大袖,挡住我的手,他该看不到我颤抖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里。
“怎么?朕现在看起来很可怕?”他是向着我说话,眼神却不往我这边瞟,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一面被风扬起的龙纹幔,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粘住了他的目光一般。
我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什么异常都看不到。
“是不是?朕问你呢。”
“没有……”我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只好支吾道:“皇兄近来休息想必不好,脸色……欠佳。”
“连你都看出来了,连你都看出来了!”他竟然失控一样地笑起来,那张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阴森甚至绝望的气息。
我脚下微晃,向后退了一步。这大殿还有他,都让我觉得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惧。
“朕怎么可能休息好?这江山你们谁都管得到,唯有朕管不到!”他竟几步欺过来,颤抖的手指停在我鼻尖前数寸。
浮现在我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疯了。我怕,想尖叫,想转身逃出这鬼域一样的大殿,但对上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时,理智却逼得我却一步都不敢后退。
一分的退让,说不定就会让他的疯狂千万倍的爆发出来。
“这关臣妹什么事?”我竭力挺直腰,睁大眼,直视他的脸:“皇兄不要忘了,臣妹数天之前还差点被您的叛臣给害死!难道臣妹不愿意看到您大权在手皇室强盛么?!”
他的笑非(提供下载…87book)常古怪,只见肌肉挑动,却不见半分乐意:“你愿意什么?你更愿意把这江山给你丈夫,如何还会希望皇室强盛?做公主哪里比得上做皇后?难道你以为朕就看不懂你那几分心思?”
他没有说错,可我绝对不能承认。
“臣妹没有。”我只吐出这四个字,便抿紧唇再不发一眼,只用因委屈而愤怒的目光直视于他——必须最强烈的还击才能抵御他让我心慌的逼视。
目光如刀剑相击,我咬紧牙关控制住所有慌乱和无措。
终于,他迅速地呼出一口气:“好吧,那你让窦公公告诉朕的,究竟是什么事?”
“臣妹有欺君之罪,望皇兄先恕此罪,臣妹才敢启奏。”
他蹙起眉,似是不料我还敢讨价还价,终于道:“好,朕恕你罪。你说罢。”
“此事是这样的。”我长吸一口气,暗自祈求上天保佑我的话不要让他找出什么破绽才好:“民间传说父皇的遗诏是立至琰为帝,由臣妹辅政。丁勋久有反意,闻此消息,便生了利用假诏纂权的心思。他扣押使团,藉此要求臣妹至临蓟道,又偷袭护送臣妹的郜林军队,绑架郜林小公主。以臣妹爱女生死要挟臣妹助他反叛。但他手上还缺最重要的人物……”
“至琰?”
我点点头:“至琰在郜林汗国,此事虽大汗始终不承认,但皇兄应当是知道的。”
“他是你丈夫。”他的目光如剑,锐光突现:“你就这样……说了不利于他的话?”
“能有多不利呢?”我冷笑道:“明明皇兄也知道此事,臣妹说了,也不过是证据罢了。更况皇兄就算有了证据,也不能对郜林汗国有什么实质的不利吧。”
他脸上顿显窘意,片刻才道:“你接着说。”
“他得先掌握了至琰,才有谋反的理由。于是,他提出用小公主和至琰交换。这才有了李将军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你不是说他是伪装的么?”他又现疑色:“布日古怎么会知道有人会索要至琰,并提前训练一个郜林贵族的孩子来冒充他?”
“那可不是为了和谁交换的……”我垂下头,现出为难之色,许久才道:“大汗他本来也打算培养一个可以冒充至琰的人,至于原因,皇兄当知道……”
他冷哼一声,又问:“那真正的至琰呢?”
“死了。”我面不改色,坦然道。
他愣住,片刻后才重复道:“死了?”
我点点头:“他不足月而生,本就体质虚弱。去往郜林汗国时又受了惊吓和风寒,加之难以适应漠北生活,一到斡尔多城便害了病。拖了两年,还是夭折了。”
“哦?”他拖了长音,应该还不相信:“你这么说不过是信口而言,如何证实你说的是真话?”
“无法证明。”我断然道。
“那朕凭什么相信你?”
“皇兄凭什么不相信臣妹?臣妹有什么理由非要骗您吗?”我反而笑了。
他被我这话噎住,许久才说:“如果朕不当皇帝,对你自然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我凝眸向他。
“大延皇室乱了,布日古不是刚好南下么?”
“可他得到大延江山,对臣妹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笑道:“如果大延皇室垮了,他就不会再对臣妹有什么忌惮。如此,一旦君宠不在,臣妹失势甚至丧命,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如果是至琰做皇帝,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干政……这不是你的愿望么?”
“是。”我直言不讳。
虽然今天我的每一句回答都出乎他的意料,但这样的一个直白的“是”字却也令他大皱眉头。
“那不是正中你下怀?”
“可臣妹只是一个女子。”我朗然笑道:“如果没有皇兄坐镇,那么强臣弱主,臣妹一介女流如何压得住虎狼一般的文臣武将?如此还提什么干政呢?”
“你不是没那个本事。”
“可臣妹没有那个力量。”
他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盯住我的眼:“你是说,如果给你兵权财权,你就能压住那些心有不轨的大臣了?当真好大口气!”
我这才恍然我这样说恰是戳了他的痛处——他登基时原也有兵权财权,奈何一场大仗败得一塌糊涂,竟把皇室直辖的军队给尽数折在了郜林大漠,国库银两也皆被挥霍一空。
按理说,那仗虽败得极惨,但该不至于将国库的银子统统花光吧。说不定这笔银子还养肥了不少蛀虫……
而现在强枝弱干之兆已显。兵权握于诸地大将之手,大战虽过去几年,但国库始终空虚,如此,想建立一支听命于皇帝的军队,是何其困难之事!
冬珉的脸色却稍微正常了一些,他犹疑,旧话重提:“你总该向朕证明至琰真的死了。”
“……臣妹写信给大汗,请他把至琰的墓掘了,把骨头送来给皇兄看看么?”我貌作犹疑,蹙眉道:“或者皇兄可以告诉臣妹,我给您什么东西,您才会相信呢?”
他许久不言,终于说出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滴血认亲。”
“那只能证明那孩子不是至琰,却说明不了至琰已死。”我自己提出了置疑,以打消他对我的猜测:“这样皇兄不仍是不能放心吗?”
“只要他不是,就够了。”他似乎不愿再说话了,转过身去:“你要说的就这些?若只这些,便……”
“请皇兄尽早处斩丁勋——臣妹要说的实是这个。”我打断他的逐客令。
“他的供词,你可知道?”
“他会说是大汗诱他造反,而臣妹在此事中也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对吗?”
“你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威胁过臣妹——虽然没有明说,但臣妹猜得出他的所想。还有什么是比中断臣妹与大延皇室的关系更可怕的威胁呢?”
冬珉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我,再开口,却带上了某种久违的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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