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那个孩子?”
“什么那个孩子,你知道,那是至琰。”
“他不……”我仍想抵赖。
“算了吧,你还何必撒谎?就算朕只见过他几面,也是他的长兄。骨肉兄弟,怎么会认不出来?他踏进大殿的一刹那,朕就看出来了。那种骄傲镇定的气度,比朕强,很像父皇。”
我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抵赖到底。
“你不敢承认是不是?怕朕治你欺君之罪……其实你大可放心,只要你不觊觎朕的江山,朕就不会伤你。朕不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
“皇兄骗人呢……”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一句,是真的不再害怕还是害怕过了头索性破罐子破摔:“您若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如何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死手?若不是大汗派人把至琰弄走,只怕……如今他就真的死了。”
“亲兄弟?”他脸上闪过嘲讽:“什么亲兄弟?他母亲和我母妃不睦,朕也对他没什么感情……”
“他父亲是你父亲,血缘可不是什么感情能改变的!”我截断他的话。
他却并不理睬我的反驳,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还有人要利用他来反朕。”
我心中陡然一寒。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我明明知道,但亲耳听他讲出这话的时候,我还有生生的痛。
他早就不是我的“大哥哥”了,从听慕容朝说出他害死父皇的一刻,我就再也不敢对他抱以希望了。可我却还是不想听他明明白白地和我说——他要杀死自己的弟弟,就是为了皇位或者江山社稷。
“你不用再装了,璃鸢。换了你是朕,你不会这么做吗?换了你是他,朕一样不会放过你。你……好自为之。”
那个“之”字,似乎是从喉咙里直冲出来,短促干脆,结束时突兀的可怕。
我的表情原本还算是柔和悲悯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同情,但听到这话之后,却也顿时沉下眉眼,咬紧了牙关。
这是宣战,还是威吓?
“你回去吧。”他薄唇微动,吐出四个字,如同大赦——我心下已乱,站在这里越久,越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我不言语,只行了个大礼,便要转身出殿。
可背后又传来他的话语:“方才说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自然知道他是要我闭嘴,什么都别说,可我不愿意就此服软到底!我猛然扭过头,直直瞪住他:“臣妹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眉竟快竖了起来,却突然笑了出来:“那就说吧,想和谁说和谁说!”
我不料他竟然会这么说,怔在了原地。
“只怕有人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挽不回颓势了!”他的眼神带着复仇的快意:“朕总算还有点办法拿捏一个人的生死。”
“哪怕那人是你的骨肉弟兄而且只是个小孩子!”我已经不能再摆出那副恭顺的模样了,他居然把整至琰当作报仇,实在不是一般的没出息:“能不能有点勇气,去和那些夺权谋反的重臣大将相争?屠杀皇室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要是连你也杀了才叫屠杀呢。”他不动声色,话却冷到骨子里:“这皇室本来就已经没人了,死就死吧,都死光了刚好换个明君坐江山……”
“这就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我斜睨他,满脸尽是不屑:“因为自己是个无能之君,所以索性断送江山?”
“朕无能?!是苍天不让朕作为!”他竟勃然大怒,手臂扬起,指尖朝上对着大殿高高的绘顶。
我索性不说话,只冷笑着看着他。
“延璃鸢,你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以你今天的作为,足够凌迟了!”
“您要杀就杀。”我的怒气也上来了,索性豁了出去,出言不逊:“杀了至琰,再杀了我,到那时候自然有人替我把你的儿子杀掉……如此正好是你的愿望,大延彻底垮掉,随便谁来当这皇帝。你已经彻底疯了!你这个混账!”
可是,他在听到“你的儿子”四个字时,表情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说不上那是困惑还是惊诧抑或大喜过望,总之,那四个字把他心上的那层冰敲出了裂缝,甚至让他忽略了我的辱骂。
然而在一瞬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可怕的神情,只不过添了一丝犹疑:“朕哪儿有儿子?”
我心中一喜,这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能藉此保住至琰的命也说不一定——至于我自己,他应该是没胆子动的,除非他当真要拉着整个大延一起完蛋。
“你忘了我的宫女长吗?”我盯紧他的眼,以掌握他任何情绪的波动:“汀芷,还记得这个名字吗?她被逐出宫去的时候就怀喜了,现在他们母子都在我的人手里!你想杀谁请自便,大不了玉石俱焚!”
“你以为朕会相信吗?都这么多年……”他口气还硬,但眼神已经明显犹疑了。
“臣妹已经说过了,杀我或者杀至琰,那是你的事情,信不信他们母子还在,也是你的事情!您要借着捍卫江山的理由除去弟弟,就别怪本宫打着手足亲情的旗号杀了侄儿!”我还想多说几句,但想到说多了反而会让他静不下心寻思,便住了口,转身昂然而出。
自有侍立于殿前的宫女太监引我回到宫门前,上了那绣车,辘辘便向行宫回去。
戏雪见我面色不豫,亦不敢搭话。我瞥过她欲言又止的形容,索性先开口下令:“你把汀芷他们看好,别让他们被谁发现。”
我用的是郜林人的语言,是怕车夫或者别人听到了,会抢先告诉冬珉。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不必还存有什么幻想了。我除了有汀芷母子能拿来和冬珉讨价还价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人事,但我不会放弃希望,更不会企图依靠谁求得平安。
戏雪的脸色却是一窒:“殿下……这……”
“怎么?”我突然生出不祥预感:“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但是奴婢在行宫里,出不去,就见不到人,更传不通消息。”
我咬咬唇,我竟然忘掉了我们是被软禁在行宫中的,连我都不能举动自专,更何况戏雪她一个下人?
此事竟也暂时无法可想,我叹一口气,暗祷不要让冬珉先发现了他们才好——可他究竟是皇帝,知道有这个儿子的存在后一定会上天入地地挖他出来,能不能躲过他的搜查,那可很难说。
如果那孩子被冬珉先找到的话,至琰可是非死不可了。我固然不是非要留至琰一条命,但他活着总是更好些,至少我比较容易夺取摄政的机会。倘若他死了,想摄政真是比登天都难。冬珉虽然没能耐对付权臣大将,想压住我一个无兵无权的女人还是很轻易的。
现在,冬珉会对至琰下手么?
我倚在车壁上,越想越是头晕。今天一整日我都没有用膳,出宫已经是日薄西山,此时更是夜幕深深。饥饿如同野兽,撕扯我已经飘摇不定的思绪。
“殿下歇一会儿吧?”戏雪的声音很轻。
我合上眼,却摇摇头,实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然而,我刚闭上眼没多久,车外便传来了暴雨般急促的马蹄声。
我最怕这种声音。有什么急事需要到路上找我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但不管是什么事情,既然找上门来,就一定逃不掉。
“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吗?”外面开腔询问的男人声音焦急,因而颇有几分蛮横。
“是!”回答的该是车夫:“敢问……”
“皇上请长公主殿下速速回宫!”
我心头一震,冬珉这时候要我回宫干什么?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现在回去?
还没来得及问,那车夫已经将马车掉过了头,一声吆喝,骏马竟然在官道上飞奔起来。这时我才发现,这车并不是我从前的那一辆,只不过是用了同样的车幔罢了,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架。
我还没有进膳,甚至连点心也不曾吃得一块,此时胃里泛酸,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受着这样的折磨,我在心里将冬珉骂了几十遍,然而却也只能忍了认了。
希望进宫之后他能想着给我点什么东西垫垫肚子,否则我真会被饿死在万种繁华的皇宫里吧……这么死可太丢人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还好些,下了车,踩在坚实的石板地面上,却一阵反胃,险些呕吐出来。
冬珉遣来追我们回去的人道是皇上没有禁止我带随身侍女进宫,戏雪便随着我服侍。我捂着嘴,微倾了身蹙眉作呕时,她几步迈前扶住了我。
借着她的扶助,我终于没有失态。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压住胸口那股冲撞的酸涩,我轻声道:“可以了,入宫吧。”
她却并不动作,我不解地转过头,却撞上了她一双突然闪亮起来的眼眸。
“怎么了?”我诧异道。
“殿下……莫不是……又有喜了?”
至琰失踪
我愣怔一下,但算算我和羽瞻离别的日子,却远远超过一个月了,便蹙眉道:“怎么可能呢?”
戏雪脸上的光亮消失得就像到来的一样突然。她在尴尬中期期艾艾道:“那……殿下……现在……身体……”
“随本宫进去吧。”我打断她的话。
还是玄正宫的配殿,但因夜色已降,高烧的烛在几十尊铜质烛台上闪着温暖的光,竟给了我一种迥异于白天的、温暖安心的感觉。
可是我也注意到,在烛光笼罩不到的角落,残存的黑暗像一小团一小团的雾,静默地向明亮温暖的那方延伸扩张。
在垂下的丝帷后,传来轻轻的足音。我猛然转回身,却是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
“怎么了?皇兄呢?”
“陛下龙体不适,请殿下随奴婢来。”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谁,可我却被这话给惊吓得不轻。
我走前冬珉还好好的,如何就身体不适了?倘若他有个万一,这笔烂账一定是得算在我头上的。现在我是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没生出天大本事去承担这种罪名。
怀着忐忑的心绕过重重帷帘,我终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冬珉。他身边有几个宫女端着药和水,却静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裙角曳地的沙沙声,因这安静而格外明晰。
也许就是这样细微而绵连的声音惊动了在榻上卧着的人。他突然转过脸,问道:“璃鸢?”
我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是,臣妹拜见皇兄。”
隔着最后的一层翠色纱帘,我看见他挥了挥手,那些伺候着的宫人退下了。戏雪碰碰我的手,我点了头,她便也出了殿,在外面候着我。
“让你说准了。”当关殿门的声音传来时,榻上的男子声音变得格外空落:“也许早该听你的——丁勋跑了。”
“跑了?!”我大惊失色:“怎么会跑了?他不是应该在天牢……”
最后的问句,被我自己硬是吞了下去。
如果冬珉决意监禁他,丁勋是插翅难飞的,可冬珉想必是把心思都花在防我上了,是而丁勋残着一条腿都能逃走。
想明这一点,我心头凉得不想再和他多说,可他也并不说话,也许是在等我发声。
“那为什么不下令抓他?”
“下令了……可是全城搜了两个时辰,都没找到……”
“也就是说,我前脚出了玄正宫,后脚你就知道丁勋跑了?”我被他气得简直要吐血:“你既然想瞒我,为什么不一直瞒下去?”
“因为要靠你才能抓到丁勋……”
“您在想什么皇兄?”我怒急交加,竟一口气把颇为不敬的话说下去:“你是皇帝,你都抓不到的人我能抓得到么?臣妹又不是神捕!或者您觉得丁勋一定会来找臣妹的麻烦所以守着臣妹就能抓到人——这又不是垂钓!”
“不!”他这一声却干脆响亮,可后续的话音又软了下去,带着病中特有的无力:“不是这个意思……丁勋应该是要依靠你丈夫的暗人,所以,只有你才能让那些暗人放弃帮助丁勋逃脱。”
“大汗已经和丁勋打了一仗了,还有哪个暗人会帮助丁勋?”我冷笑道:“陛下,您知道的东西并不少,可为什么您总是得到错的结论?!”
他不再说话,许久才道:“朕总是想,只有布日古的人会有这么大胆子……”
“敢谋反的人哪个不是天胆?!”我抢白了他一句,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当下您要怎么办?”
“……朕要杀了至琰,否则……”
我听不进他又说了些什么——原来他找我来,只是要告诉我他会杀了至琰。
“您是想让臣妹说什么?”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希望他听不出破绽。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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