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他的脸色时而潮红时而铁青,终于重重哼出一声:“你们想要怎么样?”
我想开口,却不知开了口能说什么。丁勋却冷笑:“自然是要还政于理应即位的至琰皇子,并将谋害先帝的逆贼铲除!”
冬珉惨然一笑:“朕今日是在劫难逃,是吗?”
丁勋不答,只森森一笑。
似是有心,似是无意,冬珉的眼神却向我这边转来。让我心念一动的是——他的眼神里竟然有求恳之色。
他是想求我救他么?现在这情势哪里是我做得了主的?
我轻轻摆动头颅,示意自己不能做到,他却也摇头……他不是要我救他,那是要让我做什么?
他唇形微动,我却猜不出他说的是什么,直到丁勋也觉察不对,厉声喝道:“你要说什么?有什么要瞒着忠诚于大延的将士?!”
冬珉索性放开了声音,朝我用郜林语说出一句话来。我顿时脸色急变。
他说——烦劳您照顾侄子。
我的侄子,不就是他的儿子么?
可听懂这句话的明显不止我一人,丁勋也笑出了声来:“让长公主去关怀你的儿子吗?你不说本将还忘了……来人,把他们带上来!”
“他们”是谁?这几乎用不着猜了。
皇室倾颓
这是噩梦般的一夜。
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身边堆满尸体,鲜血淌满脚下一方地的情形,可今夜如此,让我格外心凉。
父子不能相保,手足不能相保,君臣不能相保,主仆不能相保——本应心手一体的人,却尽数反目为仇。
我知道他们带上来的那个女人是汀芷,可是她还哪儿有一分当年的影子?原本一张皓月般白皙圆润的面庞,现下已经瘦出了下巴颏儿,肤色也是憔悴的蜡黄,而当年的楚腰风流,也尽数转为了臃肿笨拙……
我知她过得不易,却仍不敢相信这几年岁月会把这个女人摧残到这种地步。
如果她望向冬珉的眼神没有显露出那么一丝难掩的哀婉缠绵,我一定不敢相信她是汀芷!
而她身边的那个孩子瑟缩着抓紧母亲的裙角,明显是被这一室的死人和鲜血惊住了。
我原本以为这个孩子可以少受皇室影响了,看来是我想错……他身上流着延氏的血,就一定要面对成者王侯败者贼的宿命,面对鲜血,面对屠杀,面对未知的劫数。
可他还那么小,和至琰一个年纪,这就要死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抢在丁勋开口前问出,只想让气氛稍微缓和一下——既然这个孩子马上就要死了,我可不可以尽力让他走之前更安详些?便是他父亲万般不对,究竟是我哥哥,孩子,到底也是无辜的。
他却瑟缩着不答话,直到做母亲的略有焦急地拧了他的手一把:“块告诉姑母啊。”
“她……是姑母?”那孩子仰起脸,望向汀芷,想是不能相信她的话。
“是,本宫就是你的姑母……他是你的父皇。还不愿意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他们两个进来后,我紧张的心情反而纾解了不少,此时竟敢迈步走到他们身边,蹲下身子,对那个惊恐的孩子露出一个尽可能平静的笑容。
他似乎稍稍放下了心,对着一身血污却怔怔望着他们母子俩的冬珉咧嘴一笑:“我叫荼儿。”
可是,在我平静的笑容下面,悲伤、惶恐和愤怒已经主宰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知道,大延皇室马上就要不存在了。随着哥哥、汀芷和荼儿的死,曾经兴盛的延氏就只剩下了我和至琰。就算再加上不知所踪的琼月,也不过三个人,如何斗得过虎视眈眈手握重兵的将军?
“荼儿……”冬珉那边却喃喃念出这个名字,随即伸出双臂:“来,乖孩子,来让父皇抱抱……”
荼儿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汀芷推他一把,他才迈开步子,朝冬珉走了过去。可在他离冬珉还剩几步的时候,冬珉便等不及似的将他一把抢进了怀中。
我别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么一幕。我也有自己的孩子,可我不知道今生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哪怕等待他们的是死亡,这合家团聚的一幕也依然幸福得我不敢看。
可即使这样,他们的私语仍然能在一片静寂中传到我耳中。
“父皇,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因为没有人告诉朕你们还活着。”
“那现在我们回来了,能和父皇一起住在宫殿里吗?”
是同龄的孩子,他却显得比至琰要简单得多。生在皇室的孩子,哪怕再顺遂,终究有一份天生带来的可怜。
冬珉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回答他,声音里却有难掩的凄凉:“是,你们会和朕住在宫殿里……可那不再是这里……”
“那最好。”孩子似乎不能理解冬珉这话的含义:“这里有好多死人,我怕。”
我突觉心惊,悚然回头,正撞上冬珉那诡异而凄恻的笑容:“不要怕死人,活的人,比死的更可怕……你和父皇要住的宫殿里,都是死去的人,它在只有阴魂才能到达的地方……”
孩子惊慌的“为什么”,尚未完全出口便戛然而止,冬珉松了手,站起来,那孩子小小的身体软软地滑了下来。
——他的喉头,插着我那根金钗。
“反正他活不下去,朕不会让自己的骨血死在逆臣手里!”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堪称悲壮,可我却心神恍惚,撕裂般的剧痛,从心底泛上来。
理智告诉我他没有做错,延氏皇族,怎么可以死在逆臣手中?那还不如自己了断——但这孩子还不懂,于是死在父亲手里就是最好的结束。
可是情感上,我却很难接受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这件事。分明刚才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一霎间就成了一具尸体,这样的转变谁受得了?
与刚才的安静不同,此时的宫室里几乎是被恐惧笼罩的巨大静默。直到汀芷尖锐而凶厉的哭喊声传来:“你干了什么!”
她居然能推开那几个拉着她的士兵,猛扑到孩子小小的尸体上,只是干嚎却没有眼泪,声音凄厉得几乎和野兽的嘶叫没两样。
可冬珉依然镇定,他面上还溅着血,那笑容分外诡异:“别哭了。今天谁都逃不过一死,你马上就要去陪荼儿了,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死之前能陪着朕,你不愿意吗?原本……随皇帝下葬,可是只有皇后才能享受的殊荣。若不是如此,你怎么可能有机会随朕去?”
汀芷果然止住了哭声,抬起头,她眼里终于有了泪光,可不正常的是——她也笑了。
绝望和崩溃的气息充满宫室,连丁勋的脸色,也由意气满满化作了惊愕恐惧。
谁都没有料到冬珉会有这样的抉择吧。
汀芷站起身来,捡起那把长剑,凄然一笑,我正要阻止她自戕,她却将那长剑捅向了冬珉。
谁能想到她这样做?我原以为冬珉在劫难逃,却没想到他后退一步,避过锋刃,竟夺过了长剑。
原来不是要杀冬珉,而是要把剑给他么?冬珉拿到剑后也并未伤汀芷,反倒直击丁勋。
他方才刺杀宫女干净利落,可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心意激荡,刺向丁勋的一剑已不再有方才的风雷之势。
丁勋躲过去了,可他自己却被几名士兵伸出的戈矛戳透了身体。
血液,带着微笑的泡沫从他口中涌出。他竭力回头,是想看到汀芷么?可他的脖颈已经转不动了啊。
汀芷一声凄恻的“皇上”,也唤不回他眼中的半分光亮。
“你们满意了?”我听得出自己声音中因愤怒而难抑的颤抖:“他们死了,除了至琰谁都不能继承皇位了,你们满意了?”
“她——”惊魂方定的丁勋却又抬起了手指,指向汀芷:“她也得死。”
“如果本宫不同意呢?”我逼视他的眼睛:“父皇是让本宫摄政的,你敢不听本宫的吗?那可是公然违旨!”
他的气势微敛:“这……”
“可朕是皇帝。”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军士们身后响起,一个贵族打扮的孩子走了进来,不是至琰又是哪个?
可我看到他,却直接想到了现在还横尸于此的荼儿……同样的年纪,他的光荣与帝位,就要建立在那个孩子的离散和死亡上。这就是皇室,世间最残忍的家族。
“阿姐,就算是你,也不能违抗圣旨。”
我余光望见士兵们脸上皆有服意,自是知道他们都支持让汀芷死的,心中不禁一痛。
“本宫是不能违旨,可是陛下亲政之前也无权下旨!”我决心提醒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这是谁告诉长公主的?”他也有些愠怒,用“长公主”的称号替代了之前的“阿姐”:“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我还要开口,身后却传来汀芷虚弱的声音:“殿下,不必了。”
我惊疑地回头看她,却见她已经恢复了从前温柔端然的目光,笑容虽凄凉,却也有一种释然的洒脱。
“奴婢的孩子和夫君都去了,奴婢活着干什么呢?”她笑道:“请长公主不必为奴婢请命了……皇上他……啊,先帝冬珉,待长公主不好,万望长公主多宽宥他吧……”
话音未落,她已一头撞向殿柱。血和脑浆,便溅在我不久前还倚靠着的朱色大柱上。
“什么皇上,什么先帝。”至琰那孩子的脸上却显露出奇异的刻薄与狂妄:“他不过是个伪帝罢了!传朕旨意,丁勋将军护国有功,封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天下兵马?!”我失声叫道——这孩子真是不知道天下兵马的重要,就这样把兵权拱手给了野心勃勃的丁勋?这么说,我倒是庆幸那时的兵符是被羽瞻带走了……
我曾认为冬珉是个昏主,可现在看来,只怕至琰比他也不遑多让……
我这一嗓子,引至琰瞥了我一眼,可他并未停顿,又接着说下去:“云上长公主,既已许嫁郜林汗,断无长住大延之理,待朕登基大典后遣人护送回夫家!”
他要把我送回郜林汗国?我顿时感到血都冲到了头顶上。
我还没有得到大延的实权,无从向羽瞻表示我的清白,更不知道他原谅我没有,倘若他还一心觉得我是向着大延,我回去定然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可至琰……他已经当上皇帝,并且是有士兵支撑的君主了,我怎么都不可能违抗他的意思啊。
所幸,他说的是登基大典之后。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我能做什么,但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我得不到江山,至少也要得到羽瞻的原谅吧。
首度争锋
我目送着胜利者扬长而出,留下一室血污。
牙齿陷进唇瓣,疼意随之而来。口中的腥味,来自我的血,还是来自他们的血?
直到戏雪轻轻唤我一声“殿下”,我才回过神,只回头看她一眼,便发现她眼中的泪水已泫然欲滴。
“哭什么。”我用力吸进一口气,我要把这血腥的空气吸进我身躯的最深处,将它留进记忆中最黑暗的角落。
回到云上宫,我才发现自己的裙角已经饱蘸鲜血,原本浅碧色的镶边,在红黑色的血渍浸透下,变成了一种压抑的褐色。
也许戏雪是想安慰我,她时不时地从我面前经过,为我捧来茶点,但她晃动的身影只使我愈发心烦。
事实和想象,永远是有差距的。如果是我辅助至琰即位,冬珉肯定也会死,但倘若真是这样,难道我能狠下心把汀芷和荼儿斩草除根吗?
我下手永远软了一些,永远慢了一些。
我恨极自己的荏弱,这份弱小,让我不仅不能战胜敌人,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那枚指套已经从冬珉的尸身上取了下来,现在就摆在我面前。原本用来装饰指套的几十枚米珠,有数颗已经脱落,那镶嵌珍珠的凹槽里,满满的都是血。
我该为冬珉的死高兴吗?我难以辨清自己的心情——有些时候,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没成之前会焦急期盼成功,而当真成了,却未见得快乐。
他率军攻打斡尔多城,他逼我刺瞎自己的眼睛,这样凶狠恶毒的行为,却都已经因他的死而获得了我的原谅。现下我心中留下的,更多的却是我们幼小时候一起游玩的往事。
我曾以为我已经将它们彻底忘掉,可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安向礼失忆,冬珉死去——那一同念书游玩的往事却会栩栩如生晃回眼前……
他是我的仇人,却也是我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他的血却溅在我的裙子上,留在我的指套上。
我木怔地坐在榻上,整整一天。思绪紊乱至极时,一件紧要之事却逐渐清晰。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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